25隐忍与蛰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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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人是不会把皇宫当自家花园逛的。
韶儿自然没有遇到王国舅，等到了十二皇子处，差使也容易完成。
十二皇子秦常朗是魏帝年幼的几个庶子之一，生母比傅良人更低微，只记为宫人仅止了，并且从来没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即便是到了后来也无从考察，甚至有人认为他和秦流萤是一母同胞的。
生母无从考察的原因，是实在因为身份太低，或许这只是个魏王兴起临幸宫婢所生的庶子，也或许其生母曾有过错，到了后来也已经无从考证了。
秦常朗的身世和秦流萤相似，却更苦得多。魏王的儿子不少，加上损耗的排行已经将近二十。没有显赫的母亲，也不像秦流萤这样穿来就开始谋算的成人心智，秦常朗的日子并不好过。
在年幼的岁月里，除了八姐秦流萤时常的照拂，再没旁人。
当听说八姐使人给他送炙时，这年年仅十岁的秦常朗起了意，很是感激，“阿姊自己才得圣人赏赐，何必给我送来。”
那一道灵消炙只用羊身上最嫩的部位，一只要能挑出的也就几两肉，再用了特殊工序烹饪而成。
派了韶儿来，就是因为这丫头会说话，人情既然做了就必要对方来领。她笑道，“公主也才得了赐，自己还没用上，先想起殿下了。如今在宫中不比以往，只能遣了婢子来。”
锦上添花的人从不少，雪中送炭却难得。更何况十二郎在目下也看不出有和让人值得交好的地方，皇后支持的是最长的三皇子，而比十二郎小一岁的十三郎是宠妃贤妃所出，看着也是要争上一争。
十二郎的身世放在皇子中就是让人漠视的份了，勿说和这两位太子候选人相比，就算是和其他兄弟比起都让人觉得抬不起头。
没有花儿开，没有树儿高，可怜无人问津的秦常朗对八姐很是感激，再加上能说会道的侍女这么一煽情，少年就差感激涕零了。
又略问了几句秦流萤的近况，韶儿也回去复命了。
临走前秦常朗的乳母李氏得了眼色一起跟着送出去。
李氏说起来还是秦流萤乳母客氏的小姑子，两人是亲戚关系。
类似的如十二皇子身边其他的佣人还都是做姐姐的秦流萤把的关，倒不是说那时候秦流萤就想着有什么功利，而是秦常朗当时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男孩，也不能指望他去管内务。
在这样的情况下，若说十二皇子身边的下人们没个倾向那是不可能的。
李氏就和韶儿说得亲切，也不客套，“公主那儿是怎么了，前一阵子听说要许配给……那位，真让人担忧得紧。后来又说圣上给赏下东西，这是？”
韶儿也不能乱说，只是安抚道，“殿下自有法子，连圣人都赐下东西了，可见是不打紧的。”
八公主圣眷未失，这才让李氏稍平复了些，可也不觉得女人到了这会儿真能有什么办法，“是老奴多忧了。”
除了说这话，李氏再急也没办法。
回到殿里，皇子还在读书，李氏看了眼周围伺候的宫女太监，这些人都一一回了个眼神，示意无事，李氏这才上来复命。
“奴婢已送韶儿姑娘出门了，”李氏是乳母，比其他下人更多体面，回话也不拘束，“殿下也该安置了，明儿还要去上书房。”
十二皇子身边的下人们都忧心忡忡，他们本就是八公主一系的人，而十二皇子在御前从来都不是个受重视的角色，十二皇子要说还有什么前途的话，那也就只有八公主关心。
可如今能为自家主子未来说得上话的人此刻却略有遭难的意思，若是八公主嫁得不好，丈夫不好连累她一起失宠，那么十二皇子又复无人问津。
主子的前途，关系到下人的前途，这些宫女太监都是心中揣揣的。
而乳母李氏的忧虑，更不能直接宣出口，宫中多少人就是因为失言才惹事的。不能说，却更加重了焦虑，李氏无意识地把这层焦虑带到了生活中，格外地唠叨起人来，宫女太监无故被训，就连秦常朗也被乳母念叨起来。
“殿下快去安置，明日上书房背不出书可要没脸了，上回十三郎的两个伴读就被罚了……”又开始唠叨伴读的事了，“田英那小子也不是个机灵的，也不知道护着殿下，最后他被罚了，还要殿下说好话。”
又开始抱怨皇帝偏心，十三皇子有两个伴读，他这个做哥哥的只一个伴读还换过四五个。
出乎意料的，秦常朗却是个脾气极好的少年。
通常来说，年轻人最恨的就是中年妇女唠叨，没发上脾气也被绕晕了，难得秦常朗很平和，还连带安慰乳母，“李妈妈总为我操心多，伴读的事也怪不上他们，”少年人自嘲，“是我无用，这宫里惯是看人下菜碟的，主子无用，伴读也跟着欺负。说起来是我护不了他们。”
“殿下！”李氏是绝不会承认主子不好，“你怎么这么说。”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抗不过就蛰伏着等机会，这是阿姊教我的，”秦常朗说道，眼神清明让人觉得不像个孩子，“想来她现在也是一样。”
李氏这才发现，这个被她视为幼童一般护着的皇子已然长大。那一刻的眼神甚至让她想起了八公主，这一对异母的姐弟，或许真有着血缘之外的共性。
这一年的秦常朗在隐忍，这一年的秦流萤也在隐忍。作为一个新嫁娘，她的消息诡异得平静下来，似乎这一刻要出嫁的人不是她，“那个富春公主”。
就算是仅能打探到的消息，也就只是“皇后召公主说话”、“皇后赐下了新料子量尺寸”，以秦流萤之前多年作为掌珠的经历来说，真的是低调到让观众失望了。
富春公主下嫁给远乡侯的事，抱有看好戏态度的人不少，一边感叹鲜花插到牛粪上，一边唯恐天下不乱，想看着彪悍皇女怒起惹事，这才是看客们的心思。
而如今，戏开演了，主角却没赏脸，失望之余的看客们，不由真觉得哪怕是得宠如八公主，这回是真的没办法。
也是，不过是个仗着宠爱的小女子。
他们把目光重新聚焦在华贵妃母女身上。其实秦流萤那些事也的确不够看的，目下朝廷最重大的事就是四公主和亲北朝。
而这对母女比秦流萤敬业多了，她们的演绎绝对是对得起观众。
那天华贵妃在白天给了秦流萤难堪后，晚上魏帝翻了牌子后就问到她这事。
绝不要对后宫的留言抱有侥幸，华贵妃白天刚为难了秦流萤，消息就像长着翅膀样的飞遍了宫廷。
秦石昌翻华妃牌子也不是专门来问这事，华妃是他宠了多年的人，即便一时失望总还想听听她狡辩几句以示自己没看错人。二来，四女儿下嫁，他好歹也要在此时给华妃面子。
秦石昌问的并不严厉，只像是略提一句，“听说阿萤来看过良人了？”
“是。”华贵妃一想到女孩那张脸就皱眉了。
她心里不乐意，脸上也带出了情绪，皇帝本不想当件事说，此刻也有不满了，“那总是小辈，当面你也不该给她为难。”
华贵妃未尝不知道自己今天是失言了，可要她为了这个受责，更恨了，“是呀，就算发作了别人，也不该发作圣人的阿萤。”
她受宠惯了，平日说些怨气的话，魏帝不但不介意，还要来哄的。
可连着几日夫妇间生了间隙，秦石昌听了这话觉得挺不爽滋味，“你这是怨上朕了？好个‘宫怨’。今日不独是阿萤，就算是其他的皇子公主，也是一样的。朕向来一视同仁，对着个小辈摆谱，就是你贵妃的本事了？”
华贵妃本就是当了平日的撒娇来说，却不知道魏帝今天如何会反应这么大，也是个脾气暴躁的人，“陛下诸子，何故独厚阿萤？”
“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秦石昌看着华妃生气的脸，“整一个老泼妇。”
人本来就是如此，喜欢她的时候，埋怨生气都是情调，脾气暴躁是心直口快，出口不逊是朴素天真。不喜欢的时候，连温言软语都是口蜜腹剑。
华贵妃这段日子为女儿急火燎烧，要让她像往日一样打扮梳妆也是为难人了。本已不是年轻少女了，平日得保养还好，没了装扮，这皮肤也黄了，头发也黯了。
但骂她“老”“泼”，真让华贵妃能气得发抖。
事实上，秦石昌在骂出这句话后，已然不可能和华妃再缓和关系的了。谅解，尤其是皇帝的谅解，太难了。
到了这份上，华贵妃反倒全抖了出来，像是要讲数年来的不顺宣泄干净一般，或许她心中也已经隐隐有了“再不发作就没有机会”的末日狂欢，“我的阿容有什么不好？和亲外国，自古不是挑了生母不显的公主，就是让宗室女嫁的。为什么不把那死丫头嫁掉？”
“住口！这不是你该谈论的事。”
原本华贵妃的不满只是隐晦的，还不到明讲让他人的子女去受过，“位卑的不和亲，却让位尊的去。她生母算什么东西，到如今也就是良人……”
“啪”地一个巴掌，秦石昌实在是忍不住甩出了手，“阿萤自说了愿为国、为父分忧，还在为你说好话。”
听到“好话”两字，倒在地上挨了龙爪的华妃一声冷笑，更挨了秦石昌一腿，“你为人庶母，何以如此不仁！”
华贵妃还待想彪悍，就见秦石昌板着脸威吓，“出卑不出尊是吧？你信不信朕即让四公主有个‘婢妾’的娘？”
说完也不看华贵妃已然吓得没了血色的脸，疾步出殿。
四公主没多久就要和亲，她的生母还在此刻被斥。这样的消息实在是没法封锁住的。
具体的对话虽没法一一还原，秦流萤却也猜得出华妃和皇帝翻脸的原因了。女儿要被远嫁这是主因，迁怒秦流萤没被远嫁这是辅因。
人都是有私心的，奈何华贵妃遇上的是秦流萤，对比着，如果秦流萤愿意和亲是“觉悟高”，那么华贵妃就是个“觉悟不高”。
“圣人当时真是这么说的吗？”秦流萤问宫女们。
阿来有些犹豫，“殿下，那女人又不是好东西，过去与咱们为难不少，宫里谁没被她损过？”
“我自不会怜她，”秦流萤说道，“她有什么好怜的？”
怜她，是承认她说该把自己去和亲的话是对的呢？或者到了这会儿，她还嫌自己背上的婚约还不够恶心人的。
皇帝却暂没收了华妃的权，贵妃仍然居于永春宫主位，而自此时后，华贵妃对傅良人母女的刻薄再不必掩饰，傅良人的起居被慢待，而华贵妃只要见上秦流萤，无论是在给皇后请安时，还是等她到永春宫求见生母，只要见上了面专要刁难。
而秦流萤很诡异的，真如小媳妇一样任着华贵妃发作。
这一日，秦流萤又去求见生母，华贵妃连殿门都未让她入，只说自己乏了，生生让公主在殿门前跪着。
秋日的气候虽不寒冷，西风吹着却犹然冷冽，跪在阶前的少女面容明净，言语恭敬，对着殿门前华贵妃的几个嬷嬷却毫无怯意。
徐婕妤和永春宫其他的妃嫔们躲在侧殿偷看，华贵妃连日发作八公主可以说是目下后宫最大的新闻了。
徐婕妤的侍女小声地问主子，“不都说富春公主得圣宠么？姑姑教奴婢们，宫中若是被人欺负了不反打回去叫知了厉害的，往后谁都会欺负上。难不成这公主……”
“不，公主可不是怕了。”徐婕妤看着远处少女明净的脸庞，没有一丝怯意。世家出身的她，还额外注意到这位公主跪下后衣褶都已然是齐整的。
再看着殿门前老妇们嚣张跋扈，徐婕妤一时怒了，“那些老物，哪来这么大的胆子？这是公主，殿下这么跪着，她们站着，难道比公主还金贵吗？”
然而这样的怒气她也憋在心里没有发作。
周围还有其他的妃嫔，这些莺莺燕燕们有拿着帕子掩了嘴偷笑的，也有互相细语调笑的。徐婕妤看到了角落中的傅良人，面色担忧的看着女儿。
这一刻她想起来侄女和她说的话。
“妃子，大概是走不得多远了。”她喃喃自语道。
“主子，您在说什么？”
徐婕妤忽然明白过来徐道媛的话来，从华贵妃四处树敌又不知修其自身开始，这个女人就注定了要走下坡路。
秦流萤与她无仇，华妃却要针对为难，大概是已经明白自己时日无多，在极尽地末日狂欢吧？
但这样的快意恩仇，或许会让她和她的女儿更快地陷入深渊。
想明白了这点，徐婕妤对侍女说道，“咱们也该去给贵妃娘娘‘提个醒’了。”
侍女被她吓了一跳，“主子，娘娘她现在正在气头上……”
“这样才好让公主领咱们的情。”
在徐婕妤眼中，华贵妃已然是个濒死失去了价值的人，然而富春公主却是个值得卖好的人。
然而这样的劝说并不容易，尤其当华贵妃失却希望后，理智也无存多少。徐婕妤也没有力劝，毕竟还要在永春宫混日子，到了最后还是让公主在殿门前跪了一个时辰三刻才进殿。
这样的“宽容”不是因为华贵妃好心得劝了，而是因为宫中午膳的时间开点了。
徐婕妤是去做人情的，人情没做成，却也心情不差地回了侧殿，侍女还有些奇怪，“主子，现在这样咱们的这个人情还算成吗？”
“傻子。”徐婕妤才不介意，“成不成看妃子，咱们心意到了行。”又想起了侄女的话，“富春公主是个讲道理的人。”
秦流萤确实是个讲理的人，即便事情没成，人家还是承她的情，让小黄门过来道谢。
徐婕妤明白，这样还算不上结了盟，到底是搭上线了，又问小太监，“殿下现在哪儿呢？”
“殿下此刻在良人处说话。”
秦流萤此刻确在傅良人处说话。
后世的阴谋论者多认为，在这一事件中，与其说富春公主是来看母亲的，倒不如说她是来赶着让华妃刁难的。
这些不吝把人想得阴暗的后宫阴谋论者多将魏帝爱女富春公主归为“矫情自饰”之人，但大概他们未想到的是，这一场他们宣称公主自编自导的“苦肉计”，也是由秦流萤真真切切地归上了一个时辰三刻。
后宫的作息很规律，大家都是清早起了给皇后请安。之后秦流萤到永春宫求见母亲，一清早归到中午饭点，起来的时候膝盖以下都没了知觉。
秦流萤是满眼金星，由人扶着去见了母亲的。
傅良人早心疼上了，女儿在外面跪了多久，当母亲的就在边廊上透着格子窥站了多久。
见女儿连站都站不稳，招了宫女去搀，还没坐下，傅良人就哭上了，“我的儿，那个是贵妃娘娘，你又何必这么执拗。”
秦流萤叹了口气，只说道，“娘，快使人上膳把。”
她娘的个性一时半会儿也掰不过来了，事实上这件事她尝试了十多年都没有成功过。
但她现在饿了，也累了，不想连热饭热汤都吃不上一口。
正常人是不会把皇宫当自家花园逛的。
韶儿自然没有遇到王国舅，等到了十二皇子处，差使也容易完成。
十二皇子秦常朗是魏帝年幼的几个庶子之一，生母比傅良人更低微，只记为宫人仅止了，并且从来没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即便是到了后来也无从考察，甚至有人认为他和秦流萤是一母同胞的。
生母无从考察的原因，是实在因为身份太低，或许这只是个魏王兴起临幸宫婢所生的庶子，也或许其生母曾有过错，到了后来也已经无从考证了。
秦常朗的身世和秦流萤相似，却更苦得多。魏王的儿子不少，加上损耗的排行已经将近二十。没有显赫的母亲，也不像秦流萤这样穿来就开始谋算的成人心智，秦常朗的日子并不好过。
在年幼的岁月里，除了八姐秦流萤时常的照拂，再没旁人。
当听说八姐使人给他送炙时，这年年仅十岁的秦常朗起了意，很是感激，“阿姊自己才得圣人赏赐，何必给我送来。”
那一道灵消炙只用羊身上最嫩的部位，一只要能挑出的也就几两肉，再用了特殊工序烹饪而成。
派了韶儿来，就是因为这丫头会说话，人情既然做了就必要对方来领。她笑道，“公主也才得了赐，自己还没用上，先想起殿下了。如今在宫中不比以往，只能遣了婢子来。”
锦上添花的人从不少，雪中送炭却难得。更何况十二郎在目下也看不出有和让人值得交好的地方，皇后支持的是最长的三皇子，而比十二郎小一岁的十三郎是宠妃贤妃所出，看着也是要争上一争。
十二郎的身世放在皇子中就是让人漠视的份了，勿说和这两位太子候选人相比，就算是和其他兄弟比起都让人觉得抬不起头。
没有花儿开，没有树儿高，可怜无人问津的秦常朗对八姐很是感激，再加上能说会道的侍女这么一煽情，少年就差感激涕零了。
又略问了几句秦流萤的近况，韶儿也回去复命了。
临走前秦常朗的乳母李氏得了眼色一起跟着送出去。
李氏说起来还是秦流萤乳母客氏的小姑子，两人是亲戚关系。
类似的如十二皇子身边其他的佣人还都是做姐姐的秦流萤把的关，倒不是说那时候秦流萤就想着有什么功利，而是秦常朗当时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男孩，也不能指望他去管内务。
在这样的情况下，若说十二皇子身边的下人们没个倾向那是不可能的。
李氏就和韶儿说得亲切，也不客套，“公主那儿是怎么了，前一阵子听说要许配给……那位，真让人担忧得紧。后来又说圣上给赏下东西，这是？”
韶儿也不能乱说，只是安抚道，“殿下自有法子，连圣人都赐下东西了，可见是不打紧的。”
八公主圣眷未失，这才让李氏稍平复了些，可也不觉得女人到了这会儿真能有什么办法，“是老奴多忧了。”
除了说这话，李氏再急也没办法。
回到殿里，皇子还在读书，李氏看了眼周围伺候的宫女太监，这些人都一一回了个眼神，示意无事，李氏这才上来复命。
“奴婢已送韶儿姑娘出门了，”李氏是乳母，比其他下人更多体面，回话也不拘束，“殿下也该安置了，明儿还要去上书房。”
十二皇子身边的下人们都忧心忡忡，他们本就是八公主一系的人，而十二皇子在御前从来都不是个受重视的角色，十二皇子要说还有什么前途的话，那也就只有八公主关心。
可如今能为自家主子未来说得上话的人此刻却略有遭难的意思，若是八公主嫁得不好，丈夫不好连累她一起失宠，那么十二皇子又复无人问津。
主子的前途，关系到下人的前途，这些宫女太监都是心中揣揣的。
而乳母李氏的忧虑，更不能直接宣出口，宫中多少人就是因为失言才惹事的。不能说，却更加重了焦虑，李氏无意识地把这层焦虑带到了生活中，格外地唠叨起人来，宫女太监无故被训，就连秦常朗也被乳母念叨起来。
“殿下快去安置，明日上书房背不出书可要没脸了，上回十三郎的两个伴读就被罚了……”又开始唠叨伴读的事了，“田英那小子也不是个机灵的，也不知道护着殿下，最后他被罚了，还要殿下说好话。”
又开始抱怨皇帝偏心，十三皇子有两个伴读，他这个做哥哥的只一个伴读还换过四五个。
出乎意料的，秦常朗却是个脾气极好的少年。
通常来说，年轻人最恨的就是中年妇女唠叨，没发上脾气也被绕晕了，难得秦常朗很平和，还连带安慰乳母，“李妈妈总为我操心多，伴读的事也怪不上他们，”少年人自嘲，“是我无用，这宫里惯是看人下菜碟的，主子无用，伴读也跟着欺负。说起来是我护不了他们。”
“殿下！”李氏是绝不会承认主子不好，“你怎么这么说。”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抗不过就蛰伏着等机会，这是阿姊教我的，”秦常朗说道，眼神清明让人觉得不像个孩子，“想来她现在也是一样。”
李氏这才发现，这个被她视为幼童一般护着的皇子已然长大。那一刻的眼神甚至让她想起了八公主，这一对异母的姐弟，或许真有着血缘之外的共性。
这一年的秦常朗在隐忍，这一年的秦流萤也在隐忍。作为一个新嫁娘，她的消息诡异得平静下来，似乎这一刻要出嫁的人不是她，“那个富春公主”。
就算是仅能打探到的消息，也就只是“皇后召公主说话”、“皇后赐下了新料子量尺寸”，以秦流萤之前多年作为掌珠的经历来说，真的是低调到让观众失望了。
富春公主下嫁给远乡侯的事，抱有看好戏态度的人不少，一边感叹鲜花插到牛粪上，一边唯恐天下不乱，想看着彪悍皇女怒起惹事，这才是看客们的心思。
而如今，戏开演了，主角却没赏脸，失望之余的看客们，不由真觉得哪怕是得宠如八公主，这回是真的没办法。
也是，不过是个仗着宠爱的小女子。
他们把目光重新聚焦在华贵妃母女身上。其实秦流萤那些事也的确不够看的，目下朝廷最重大的事就是四公主和亲北朝。
而这对母女比秦流萤敬业多了，她们的演绎绝对是对得起观众。
那天华贵妃在白天给了秦流萤难堪后，晚上魏帝翻了牌子后就问到她这事。
绝不要对后宫的留言抱有侥幸，华贵妃白天刚为难了秦流萤，消息就像长着翅膀样的飞遍了宫廷。
秦石昌翻华妃牌子也不是专门来问这事，华妃是他宠了多年的人，即便一时失望总还想听听她狡辩几句以示自己没看错人。二来，四女儿下嫁，他好歹也要在此时给华妃面子。
秦石昌问的并不严厉，只像是略提一句，“听说阿萤来看过良人了？”
“是。”华贵妃一想到女孩那张脸就皱眉了。
她心里不乐意，脸上也带出了情绪，皇帝本不想当件事说，此刻也有不满了，“那总是小辈，当面你也不该给她为难。”
华贵妃未尝不知道自己今天是失言了，可要她为了这个受责，更恨了，“是呀，就算发作了别人，也不该发作圣人的阿萤。”
她受宠惯了，平日说些怨气的话，魏帝不但不介意，还要来哄的。
可连着几日夫妇间生了间隙，秦石昌听了这话觉得挺不爽滋味，“你这是怨上朕了？好个‘宫怨’。今日不独是阿萤，就算是其他的皇子公主，也是一样的。朕向来一视同仁，对着个小辈摆谱，就是你贵妃的本事了？”
华贵妃本就是当了平日的撒娇来说，却不知道魏帝今天如何会反应这么大，也是个脾气暴躁的人，“陛下诸子，何故独厚阿萤？”
“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秦石昌看着华妃生气的脸，“整一个老泼妇。”
人本来就是如此，喜欢她的时候，埋怨生气都是情调，脾气暴躁是心直口快，出口不逊是朴素天真。不喜欢的时候，连温言软语都是口蜜腹剑。
华贵妃这段日子为女儿急火燎烧，要让她像往日一样打扮梳妆也是为难人了。本已不是年轻少女了，平日得保养还好，没了装扮，这皮肤也黄了，头发也黯了。
但骂她“老”“泼”，真让华贵妃能气得发抖。
事实上，秦石昌在骂出这句话后，已然不可能和华妃再缓和关系的了。谅解，尤其是皇帝的谅解，太难了。
到了这份上，华贵妃反倒全抖了出来，像是要讲数年来的不顺宣泄干净一般，或许她心中也已经隐隐有了“再不发作就没有机会”的末日狂欢，“我的阿容有什么不好？和亲外国，自古不是挑了生母不显的公主，就是让宗室女嫁的。为什么不把那死丫头嫁掉？”
“住口！这不是你该谈论的事。”
原本华贵妃的不满只是隐晦的，还不到明讲让他人的子女去受过，“位卑的不和亲，却让位尊的去。她生母算什么东西，到如今也就是良人……”
“啪”地一个巴掌，秦石昌实在是忍不住甩出了手，“阿萤自说了愿为国、为父分忧，还在为你说好话。”
听到“好话”两字，倒在地上挨了龙爪的华妃一声冷笑，更挨了秦石昌一腿，“你为人庶母，何以如此不仁！”
华贵妃还待想彪悍，就见秦石昌板着脸威吓，“出卑不出尊是吧？你信不信朕即让四公主有个‘婢妾’的娘？”
说完也不看华贵妃已然吓得没了血色的脸，疾步出殿。
四公主没多久就要和亲，她的生母还在此刻被斥。这样的消息实在是没法封锁住的。
具体的对话虽没法一一还原，秦流萤却也猜得出华妃和皇帝翻脸的原因了。女儿要被远嫁这是主因，迁怒秦流萤没被远嫁这是辅因。
人都是有私心的，奈何华贵妃遇上的是秦流萤，对比着，如果秦流萤愿意和亲是“觉悟高”，那么华贵妃就是个“觉悟不高”。
“圣人当时真是这么说的吗？”秦流萤问宫女们。
阿来有些犹豫，“殿下，那女人又不是好东西，过去与咱们为难不少，宫里谁没被她损过？”
“我自不会怜她，”秦流萤说道，“她有什么好怜的？”
怜她，是承认她说该把自己去和亲的话是对的呢？或者到了这会儿，她还嫌自己背上的婚约还不够恶心人的。
皇帝却暂没收了华妃的权，贵妃仍然居于永春宫主位，而自此时后，华贵妃对傅良人母女的刻薄再不必掩饰，傅良人的起居被慢待，而华贵妃只要见上秦流萤，无论是在给皇后请安时，还是等她到永春宫求见生母，只要见上了面专要刁难。
而秦流萤很诡异的，真如小媳妇一样任着华贵妃发作。
这一日，秦流萤又去求见生母，华贵妃连殿门都未让她入，只说自己乏了，生生让公主在殿门前跪着。
秋日的气候虽不寒冷，西风吹着却犹然冷冽，跪在阶前的少女面容明净，言语恭敬，对着殿门前华贵妃的几个嬷嬷却毫无怯意。
徐婕妤和永春宫其他的妃嫔们躲在侧殿偷看，华贵妃连日发作八公主可以说是目下后宫最大的新闻了。
徐婕妤的侍女小声地问主子，“不都说富春公主得圣宠么？姑姑教奴婢们，宫中若是被人欺负了不反打回去叫知了厉害的，往后谁都会欺负上。难不成这公主……”
“不，公主可不是怕了。”徐婕妤看着远处少女明净的脸庞，没有一丝怯意。世家出身的她，还额外注意到这位公主跪下后衣褶都已然是齐整的。
再看着殿门前老妇们嚣张跋扈，徐婕妤一时怒了，“那些老物，哪来这么大的胆子？这是公主，殿下这么跪着，她们站着，难道比公主还金贵吗？”
然而这样的怒气她也憋在心里没有发作。
周围还有其他的妃嫔，这些莺莺燕燕们有拿着帕子掩了嘴偷笑的，也有互相细语调笑的。徐婕妤看到了角落中的傅良人，面色担忧的看着女儿。
这一刻她想起来侄女和她说的话。
“妃子，大概是走不得多远了。”她喃喃自语道。
“主子，您在说什么？”
徐婕妤忽然明白过来徐道媛的话来，从华贵妃四处树敌又不知修其自身开始，这个女人就注定了要走下坡路。
秦流萤与她无仇，华妃却要针对为难，大概是已经明白自己时日无多，在极尽地末日狂欢吧？
但这样的快意恩仇，或许会让她和她的女儿更快地陷入深渊。
想明白了这点，徐婕妤对侍女说道，“咱们也该去给贵妃娘娘‘提个醒’了。”
侍女被她吓了一跳，“主子，娘娘她现在正在气头上……”
“这样才好让公主领咱们的情。”
在徐婕妤眼中，华贵妃已然是个濒死失去了价值的人，然而富春公主却是个值得卖好的人。
然而这样的劝说并不容易，尤其当华贵妃失却希望后，理智也无存多少。徐婕妤也没有力劝，毕竟还要在永春宫混日子，到了最后还是让公主在殿门前跪了一个时辰三刻才进殿。
这样的“宽容”不是因为华贵妃好心得劝了，而是因为宫中午膳的时间开点了。
徐婕妤是去做人情的，人情没做成，却也心情不差地回了侧殿，侍女还有些奇怪，“主子，现在这样咱们的这个人情还算成吗？”
“傻子。”徐婕妤才不介意，“成不成看妃子，咱们心意到了行。”又想起了侄女的话，“富春公主是个讲道理的人。”
秦流萤确实是个讲理的人，即便事情没成，人家还是承她的情，让小黄门过来道谢。
徐婕妤明白，这样还算不上结了盟，到底是搭上线了，又问小太监，“殿下现在哪儿呢？”
“殿下此刻在良人处说话。”
秦流萤此刻确在傅良人处说话。
后世的阴谋论者多认为，在这一事件中，与其说富春公主是来看母亲的，倒不如说她是来赶着让华妃刁难的。
这些不吝把人想得阴暗的后宫阴谋论者多将魏帝爱女富春公主归为“矫情自饰”之人，但大概他们未想到的是，这一场他们宣称公主自编自导的“苦肉计”，也是由秦流萤真真切切地归上了一个时辰三刻。
后宫的作息很规律，大家都是清早起了给皇后请安。之后秦流萤到永春宫求见母亲，一清早归到中午饭点，起来的时候膝盖以下都没了知觉。
秦流萤是满眼金星，由人扶着去见了母亲的。
傅良人早心疼上了，女儿在外面跪了多久，当母亲的就在边廊上透着格子窥站了多久。
见女儿连站都站不稳，招了宫女去搀，还没坐下，傅良人就哭上了，“我的儿，那个是贵妃娘娘，你又何必这么执拗。”
秦流萤叹了口气，只说道，“娘，快使人上膳把。”
她娘的个性一时半会儿也掰不过来了，事实上这件事她尝试了十多年都没有成功过。
但她现在饿了，也累了，不想连热饭热汤都吃不上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