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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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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楹此时顾不得什么瓜旋果汁冰碗的吃食了,连种种香脂染料、水晶珊瑚,都不是她的目标。

    她从贵微大街的末梢穿出去,连拐两条巷陌,市声渐渐远了,苍老砖墙把那些喧哗都隔开。她与她的丫头荷儿,一下子到了偏僻的巷落中。

    “真的会在这儿啊?”丹楹有点胆怯的问荷儿。

    “肯定啦!我给将军府的小情好多贿赂哦!她家小姐新置的那支香,就是在这里买到的!”荷儿笃定道。

    又走了百余步,偏僻的巷落也快到头了,拐过一丛肥美的桑林,眼前一亮,但见个四檐翘起的神气小房子,门前一块木匾,两行小字:“愿我满堂乐,添君一段香”。

    “应该……就是这里吧?”荷儿上前敲了敲门,一时无人应答。那门原是半掩着,丹楹大胆进去,看见四壁都是琉璃格,每格里供了一种香品,颜色形状各异,都鲜明有趣。

    丹楹忍不住伸手推,那些琉璃格却一扇也打不开。但听个温柔微沙的嗓子道:“客人!小店诸香,不能试闻的。”

    丹楹这才店堂后走出了位青衣女子,眉如烟、发如云,整个人都有种恍惚不真实的气韵,仿佛一段无心流落于此的云烟,吹口气就会消散。

    丹楹结结巴巴道:“你、你是店主?”

    “我们是客人!”荷儿缓过神来,双手叉腰,“不试闻,怎么买啊?”

    “只能选一次。”青衣女子含笑道,“小姐看中哪个,妾身取出来,小姐品鉴它的气息,喜欢呢,便带走,不喜欢,便留下,只当鄙号与贵客无缘。”

    荷儿叫起来:“怎么有这种事!你——”丹楹摇头止了她,指着店角道:“就是那个吧。”

    那里有两只水晶瓶子,依在一处,一只里头装着粉红粉末,瓶颈上贴着枚蛾眉形细签子,标着“好姐姐”,另一只里头装着浅青粉末,名为“女冠子”。

    青衣女子顺着她手指看去,点了点头,问:“哪一只?”

    “好姐姐。”丹楹低声道。

    正如青衣女子所料。她便取了那只瓶子给丹楹,报了很高的价格。荷儿催小姐打开闻闻,看配得上这价格不?丹楹却握紧瓶子,生怕被人抢去似的,摇头道:“必定是好的,不用试了。”珍惜的抱着离去。

    她要在今晚,准备赴那场约会时,换上盛装后,才把香瓶打开,不忍在那之前走漏一点香氛。

    “小姐,你一定能胜出。”荷儿晓得小姐心事,体贴道,“只有你才配得上汤公子。”

    丹楹红生双颊:“不要胡说!我……我只想见见他,能说上一句话也好。为了这个……身败名裂也愿意。”

    “大家都去的,怎么会身败名裂!”荷儿安慰丹楹,“一定不会有事!”

    月光如水般洒下来。今夜青龙坊,花影憧憧,风的脚步落下时,都格外神秘,像怕惊破了虫儿的私语。

    香铺子里,青衣女子以指尖拈起一点月光,打开“女冠子”的瓶子,将月光凑到瓶口,香粉“嗤”的点燃,烟呈淡白色,烈烈如深秋的剑气,在室中缭绕一圈,便往窗外去。

    它是追“好姐姐”的香氛而去。

    丹楹家明明住在敦朴坊,女冠子的剑香却一直追至青龙坊旁边的汤家别苑。

    青衣女子正跟着,却有一人拦住了她。

    月色下,此人负手而立,相貌华美,眼波带点忧郁,那忧郁却叫他更迷人。

    “汤公子?”青衣女子停下脚步,“您怎么会在这里?”

    这绝色公子,正是汤家盛名远播的独子,汤致之。他笑了笑:“阁下远道而来,小生当然要专候。”

    言下有深意。

    青衣女子却像什么都听不懂似的,只管客气道:“妾身怎敢劳顿公子!”

    汤致之只好说得更明白一点:“夫人不凡,怎么想到专门来本城开个小铺子?”

    青衣女子眼眸里,泛出真正的伤凉:“我以前在另一个地方定居。但是我的爱人……死了。”

    汤致之悚然动容:“怎么会的?”

    青衣女子垂下眼睫:“他只是寿命不长。”深深低回。这份失落本无法挽回,故此要哀悼都无从着力,尤其令人怅惋。

    汤致之长长叹息,似乎被青衣女子的遭遇而勾动心事,一时立着无言,夜风吹起他的衣袖,他仿佛已经痴了。

    琴音,顺着风,从别苑中流出。

    青衣女子目光流动。

    “哦,那只是小婢在待客。”汤致之淡淡道,似乎才想起来,“对了,有些自诩得道的高人,游历四方,好管闲事,一心推行他们的所谓正道,肆无忌惮干扰别人的生活,您不会罢?”

    青衣女子骇然:“妾身怎会如此无聊!”

    汤致之似乎是满意了。别苑中,又有瑟的声音,大概有几十张,都追着琴音响起,鼓瑟者水平参差不齐,音乐一时杂嘈不堪。

    原来,这是汤致之约了所有喜欢他的女孩子,来他家别苑私会。所有女孩子,一律不准露出相貌、发出声音。于是她们就只好在衣裳、首饰、甚至薰香上下功夫,不惜一掷千金。那一晚,在汤家别苑,集中了全城珠宝纺织香染业的精华。

    那么,汤公子真是凭她们的穿戴与香味来决定娶谁吗?

    她们到了别苑后,有个丫头来迎接,给她们一人分了一把瑟。说,公子想挑一个琴瑟相和的伴侣。

    然后丫头就退下了。不久,帘后有琴音响起。所有的女孩子都竭尽全力想跟上琴音,证明自己是配得上汤公子的人。

    所有女孩子都以为帘后弹琴的人是汤公子。可是这时候,他正在别苑外与浮烟短兵相接。

    那么,弹琴的人是谁?

    青衣女子神色动了动。汤致之问:“还未请教夫人高姓大名。”

    青衣女子有刹那间的恍惚:“聚散何足道,得失浮世烟。妾身贱名浮烟——恐怕有两瑟要胜出呢,公子如何取舍?”

    这时候,已经有几张瑟自惭形秽,安静了下去,其他的仍然顽强的追逐着琴音。这其中,会有两瑟胜出吗?汤致之眼光闪了闪,沉吟未答。浮烟敛袂行礼道:“如果您改主意了……”没有将这句话说完,却把一件东西悄悄塞到了他手里。

    青龙坊闻名遐迩的汤公子,终于允了一家的婚事!那是丹家的小姐。顿时引得人人羡慕。

    可还有位小姐,虞将军府的虞舒,留书出走了。那虞舒早就倾心汤公子,号称非汤公子不嫁的,留书中却不涉汤公子一字,只说自己要出海寻仙芝去。

    丹家汤家问名、纳采,热热闹闹。虞府失了女儿,没处可寻,呜呜咽咽去庙里求签问卜。那庙门口的小和尚,简直都没心情接待他们,溜到庙门,伸长脖子想看汤公子聚媳妇的阵势,却有个青衣的人影挡在了他面前:“小师傅,我拜佛。”

    “哦!那边有卖香!那边有捐功德捐灯油的……”小和尚熟门熟路指点给她。

    “不必。”浮烟道,“我自己带了香。你们这庙供的都有哪些佛菩萨、罗汉、及诸天龙鬼神?各供在什么方位?”

    香都自己带,一个子儿都不肯花,还问得这么专业!这是参拜的还是考试来的?小和尚悲愤了,好不容易把几个殿、上百位神佛都指给这位施主,虞夫人又拉住了他:“我刚求的签,怎么一晃眼就不见了?”

    小和尚只好又帮她找签。

    浮烟点燃了她带的香。

    这香烟袅袅散开,整座庙宇,忽然就静了。仿佛无量不可说不可说之清静韶华,绵绵铺开,红尘皆远,唯有莲花初绽。

    虞夫人本来在悲泣:“签丢了,难道是大凶之兆?我的舒儿莫非回不来了?”

    香烟燃起,她都一时忘了哭泣。

    直到佛香渐渐散去,她低头,看到签文,就躺在她的足前。拾起来,上写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在那个弹琴的夜晚,汤公子选了丹楹做自己的妻子。

    那一晚呵!所有的女孩子,齐聚一苑中,虽说是遵公子意思,都戴了面纱,有人故意“不慎让纱被风吹起”,总之都想争奇斗妍,盖过别人去,不料空费了心思,汤公子根本不露面,只提议琴瑟相和。

    丹楹勉力跟到最后,也仅仅是勉强跟上而已,要论音律之轻松优美,她自己知道,是比不上虞舒的,没想到公子最后选了她。在作选择之前,他对所有女孩子道:“愿得诸卿一诺,不论结果如何,绝不怨怅在下,也不将过程外传。”丹楹和所有女孩子一样答应了。汤公子便邀请虞舒到帘后叙话。丹楹当时只当糟了。谁知汤公子从帘下出来,便宣布:选了她丹楹。

    可是汤公子实在没有亲自去弹琴。代他弹琴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汤致之要选丹楹?浮烟又送了汤公子什么东西?

    汤家二老不晓得这些暗流涌动,只知道儿子在别苑挑媳妇,是有点荒唐的,很怕虞将军等人兴师问罪。但所有家长们知道自己的女儿前去别苑供人挑选,也很没脸面,便都吃下这个暗亏,不声张了。汤家二老放下心来,张罗着成亲。两家纳了采、选了吉日,烹牛宰羊的,就准备起婚宴来。

    有个丫头在汤家后院里等人,闷闷的等了好久,蹲地上画了无数个圈圈,那人也没来。她就走出院门,倚在栏杆上透透气,脚跟一下一下踢着栏杆底,掐下了一朵洁白的栀子花。

    “够狠的。”有人叹道。

    丫头抬头,满脸不悦:“掐朵花,又不是杀鸡杀鱼,狠什么?”

    这来的是浮烟。她手里抱着只盒子。有个老婆子陪着她,认得那丫头是汤公子身边的宠婢,名唤殷殷,好生娇纵的,连忙要替浮烟打圆场赔罪。浮烟已经自己笑着解释道:“鸡、鱼,是所谓活物。花、草,是所谓死物。妾身只当姑娘最该懂得爱惜死物呢!毕竟物伤其类。”

    殷殷的双眸中似要射出刀子来:“什么意思?”

    浮烟曼声道:“呵,只因姑娘天生丽质,看这花儿也美,管它会不会说话,理应爱惜才是。”

    殷殷其实称不上很美,生得最多有些娇丽般了,难得是那眉眼之间,灵气四溢,竟叫人有些不敢逼视。

    她盯着浮烟看了片刻,婆子在旁边都有些发颤了,浮烟只含笑相对。殷殷错开目光去,道:“大娘子说笑了。”

    婆子松口气,领浮烟向前,忽听一声:“浮娘子留步!”乃是汤致之亲自提着袍角大步赶来,让婆子先退下,他且问浮烟:“大娘子今何玉趾临舍下?”

    “正为公子大喜,小号也奉香品来给太太。”浮烟将手中盒子举了举。

    “我成婚,大娘子有何打算呢?”汤致之紧盯着问。

    “恐怕届时不能到场道贺呢!”浮烟若无其事道,“我得上山采香料,毕竟答应了人家……就离开一段时间吧!”朝汤致之眨眨眼。

    汤致之目送她身影消失,回头,殷殷站在花下。栀子花肥绿的叶子把茂影投在她脸上,映得她双眸一发黑郁郁的。

    “我会确认她的行踪。”汤致之道。

    殷殷点了点头。

    “累你久等了?”汤致之趋近她,把她双手笼在自己怀里,“我快成亲了,诸事忙,一时抽不得身。”

    殷殷又点头。两只手,揣在他怀中良久,仍然冰冷。她慢慢要抽回来:“你休息罢。”

    “等我成亲!”汤致之夺着她的手,热切道,“很快了!”

    殷殷仰头望着他,郁郁灼灼的双眸里,渐有泪光泛起:“好。”

    丹楹跟汤致之成亲那天,浮娘子没有露面。她的香铺关门了。汤致之去确认过,没有异状。

    新人进了洞房,丹楹含羞带怯,心如鹿撞,看新婚夫婿,一身红衣,戴着攒珠吉冠,更显得风华照人。

    她没发现,在暗影里,有一双发光的眼睛,悄悄的、悄悄的靠近……

    忽有一阵风过,微凉的,如女子的叹息。是浮烟么?反正不可能是妖魔。

    自从天人与妖魔定契,灵州是真的没妖魔了。

    就算浮烟,也绝对不是妖魔。有天人留下的照妖鉴为证……当然也没有人真的拿照妖鉴去照浮烟。但是哪怕他们去照了,也是肯定的。浮烟真的不是妖魔。

    可是汤致之听到那叹息声,就猛然僵硬。

    丹楹不敢发声询问,但眼神透出了她的惊疑。

    汤致之扶着额头,静了静,道:“我酒醉得厉害了,吃不消。”

    他就这么告了罪,到外间睡去了。暗影里的眼睛恨恨闭了闭,退去。一夜无话。

    这一日天明,新人起来,彼此梳妆换衣裳,拜见尊长、见亲戚,忙得很。丹楹温柔周全,还记得跟公子身边的丫头道声辛苦。

    那丫头名叫殷殷,好生灵巧,应声答道:“少夫人从此往后才辛苦了。”

    丹楹又把头低了下去,红晕一直烧到耳根。到晚上,汤致之再次进了新房,正要同丹楹叙话,猛听“叮当”一声,有只酒杯忽然落到地上。

    汤致之从新床上跳起来,到外间一看,殷殷正抬起酒杯。汤致之紧声问:“这只杯子谁放在这里的?”

    “没注意。”

    “怎么会掉下去的?!”汤致之再问。

    “不晓得……但愿不会打扰公子与少夫人的吉时罢?”殷殷凝视汤致之。

    目光是在催促。不用落于言词。他们两个约好的,尽在不言中。

    汤致之退了一步。他怕是浮娘子来捣蛋……或者,更糟糕,他想起那句:“如果您改主意了……”

    他回房,手捏着衣裳的一角。丹楹的脸色也很苍白。她感染了他的恐慌,却不知该害怕什么,于是便自己胡想着:莫不是虞舒死了,鬼回来作祟?

    她实在不觉得比起虞舒来,自己更有资格作汤公子的妻室。虞舒也是这样觉得吧?莫非到底怨怅了,所以要回来复仇?

    汤致之握着丹楹的手,问:“怎么了?”

    他的手微微颤抖。

    丹楹望着汤致之。他的身体不太好,她听说,自从有个丫头病死,他受了惊,一直体质虚弱。那丫头美丽非常,因爱穿红的,得名“红衣”,又聪颖解语,汤夫人喜欢极了,特意遣她在儿子身边伺候,不料红衣痴心妄想,要同公子结发定盟,夫人自然不许,红衣便一病不起。她死不要紧,连累公子也病了。

    殷殷是后来买的小丫头,本来生得不出挑,且也常年病恹恹的,偏生病中的汤公子一见便欢喜,抬举她在身边,渐渐把红衣忘了,病势也好转过来。汤夫人连称侥幸,从此宠爱殷殷。

    这事,丹楹在娘家便模模糊糊听说过一点,毕竟不是很详细,倒是过门之后,无意之中听到两个仆人嚼舌根说:殷殷原不好看,贴身服侍公子这几年来,举止动静,渐也变得像红衣般灵秀妖娆起来,只是没那么轻狂,进退还算知道点儿本分,夫人才容下了她,但到底有些……

    有些什么呢?丹楹猛觉得背后有目光,回头,又不见人,只是凉丝丝的,总有那么点儿惴惴不安稳,仿佛是被鬼怪盯上了。

    殷殷早已退下,留新人独处。汤致之坐在桌边对着烛火发呆。丹楹等了片刻,轻轻坐过去。烛光映得她双眸盈盈,汤致之竟有些不敢看,别过头,又觉太无礼了,便随口聊道:“你想家人吗?”

    “还好。”丹楹笑了,“就是我七弟弟。等我后儿回门,他看到我,不知会不会跳起来粘到我身上。”有点不好意思的解释,“七弟小我十岁,一直是我陪他在一起。这次我……我出阁时,他哭得比我都凶。我进了相公家门,说起来,也就是这个弟弟叫我放不下……相公?”

    汤致之嘴角抽搐着,忽的下定了决心,把衣角扯开了。那里藏的,是浮娘子送的一捻香,用白绵纸包着。这香飞快的撒在烛火上点燃,先放出绿色,绿如小苗萌芽,苗芽里吐出红蕾来,灼灼如霞,霞焰凝了,凝成金,金流动,成水,水纹漫开,把角落中的一个影子困住。汤致之拉起丹楹:“快跑!”

    那被困的影子挣扎嘶喊起来,不似人声,而仿佛是遭背叛的野兽。

    “殷殷?”丹楹惊惶道。

    “不,是红衣。”汤致之凝眉道。

    也许是那奇香的作用,整个汤府里人都结结实实睡过去了,如死了一样。影子从香绊中挣脱出来,一路追着他们,丹楹骇得喊叫:“救命啊!”却也没有一个人起来。汤致之捂了她的嘴,拉她到廊下躲起来。汤府寂如古墓,月影幽幽,只有那只鬼影在找啊找:“公子?你答应过我,与我长相厮守!”声调凄楚。

    她找错方向,飘得远了。丹楹全身颤抖,向汤致之耳语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此地步,汤致之叹着气,只有坦白:当时弹瑟的就是红衣。她已经是鬼,需要找个合适的附体对象,所以汤致之帮她利用琴瑟和音,来看谁能跟红衣的灵魂合拍。虽说都合上了,虞舒到底太激烈,个性太强,很难控制。丹楹比较软弱,所以……最终汤致之选择了丹楹。

    自始至终,汤致之深爱的都只有红衣。红衣当年不是病死的。那样天真热烈的女孩子,那样人见人爱,把夫人哄得这么开心。她和汤致之以为,虽然夫人不至于因此就乐意让一个丫头当儿媳妇,但只要他们两个够坚定、一直求下去,夫人总有一天会体谅他们的心情吧?呵!他们是想作为夫妻,白首偕老。谁知夫人一怒之下,一杯毒酒杀了红衣。

    红衣冤魂不散,汤致之也卧床不起。直到殷殷进府,身体实在太虚弱,对一切鬼魅毫无抵御能力,红衣趁机附身,伴了汤致之几年,但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于是两人商定,不如由红衣亲自选定一个与她合拍的人,娶进府来,汤致之趁没人时按住新娘子,让红衣强行附体。但他同情丹楹,不忍剥夺她的人生,临阵反悔。

    这段故事,汤致之艰难的交代完毕。红衣找了一会,又飘回来,在极度的迷惑与痛苦中哀哭,面目都扭曲了,狰狞至极。丹楹和汤致之骇得都屏住呼吸,缩着身子躲着……能躲到几时去?

    树后有猫叫了一声,红衣立刻扑到树丛深处,猫更尖锐的叫了一声,忽然停了,空气安静得叫人窒息。丹楹和汤致之拉着手,抖抖簌簌的,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一片烟雾,不知从何处袅袅浮起,遮在了他们和树丛之间。

    远远的,浮烟踱来,轻声叹道:“浣红衣处,公子多情!多情误人哪。”

    “大娘子救我!”汤致之跪了下去。

    浮烟“咦”了一声:“妾身只是采药回来路过。救什么呢?早跟公子讲过,妾身没有那么无聊干涉别人的事。”

    汤致之只有惨笑。

    丹楹也跪了下去。

    “嗯,你是无辜的,不想陪他们死。”浮烟柔声道,“要我带你回家吗?”

    丹楹连忙点头,又摇摇头:“大娘子!您要是有办法,请帮红衣解脱吧,她好痛苦啊!”

    是,烟雾渐渐淡了。红衣又从树丛里挣扎出来,口中仍叫着公子,问:“公子啊公子,你不是要留我吗?如今又在哪里?”痛苦得像在刀尖上行走、像有滚油在心腹间烧灼她。她的双眼都红了,肿得厉害。汤致之明明已经在她面前,她却已经看不清。极度的痛苦令她盲目,她朝四处转动着头,仍然固执的叫唤:“公子!公子……”

    汤致之堕下泪来:“我不再强留了。大娘子,请……让她走罢!”

    哪怕是怀恨消亡,都比这样留着受苦的好。

    浮烟点了点头,轻抬双手,将面前的烟雾分开,月华从分开的缺口里洒下来。浮烟用手一挽,像挽上好的丝线般,就挽起了一束月光,再一挽,又是一束,十指纤纤,灵巧拨动,将绵绵月华都织成了网,往红衣身上一撒。网张开,罩紧红衣。红衣伏在地上,再也不能动了,口中仍然呜呜哀鸣。

    浮烟口中喃喃的念着咒语,十指相合,要点香了。

    这香点燃,一切痴心妄恋,便都归为寂灭了吧?

    一点星芒在浮烟指间闪起。

    汤致之忽然起身,扑向已经不成人形的红衣。

    丹楹想抓他,伸手,他的衣角在她指间滑走。

    “她在找我。人也好,鬼也好。她心心念念全是我。一切遭遇都是因为我。我纵然不能帮她留在人间,也绝不能舍弃她。”

    他的心声,余音清朗。他抱着红衣,一起碎裂在星芒中。

    丹楹尖叫。

    一庭星香。

    有两个灵魂,在碎裂的粉尘中静静升起。娇婉动人的红衣少女,俊朗多情的华衣公子,是五年前他们最美的样子,一切情劫折磨他们之前,金风玉露初相逢,那最喜悦的样子。

    他们携着手,微微的笑着。浮烟抬手招一招,他们便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丹楹呆立着,没有发现浮烟拢着袖子,悄悄离去了。整个汤府醒不过来的梦,也已经结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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