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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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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帐中气氛凝重而可疑。明月公子正坐片刻,首先沉痛的承认:“我们宋国的王,确实是一头——蠢驴。”

    “哎哟,您骂自己的王,没有关系吗?”军帐中,有个戴木面具的人端坐在公子对面,面具下,幽幽眸光闪烁。

    不骂不行啊!正常人有这么糟蹋自己基业的吗?明月公子正色回答:“君君臣臣,他既做足了昏君的本份,还不让人骂?要人尊敬,自己先把社稷保稳再说!”

    使者抚掌:“我——们将军就是喜欢公子的率直。”

    “贵方却有些不率直,”明月公子淡淡道,“我既然敢来,阁下为何连露一面相见都不敢?”

    “这张脸,”使者抬手碰了碰面具,道,“打仗受了伤,怕吓着人,还是遮一遮好。曲将军实有要务,暂时不能出见,还请见谅。”

    说得很客气,明月公子总有点不舒服,道:“在下要谈的事,阁下可以做主吗?”

    使者微微颔首:“公子请讲。”

    明月公子便道:“在下此来,特请求将军运些粮草救济饥民。”

    使者微愕:“一京的饥民……”

    “不止京都。”明月公子道,“从此往北、往东其他几个城邑,听说饥荒问题更严重,整村整屯,民不聊生,流离失所。在下恳请将军设法放粮!”

    使者惊讶得倒笑起来了:“请问公子,哪有两国交战,反去喂对方民众的道理呢?”

    明月公子立即道:“你们可以在你们那边发粮。人民过去,领了粮,不得回头,就成为你们的人民。”

    使者笑着,不置可否:“公子这招为渊驱鱼,真妙啊!”

    明月公子蹙着俊眉:“实话实说罢!我们那位郡王,把昏君能犯的都犯齐了,死期就在眼前。你们肥肉在口,迟早放不过他,我只是不忍心看着草民们陪他死。”

    使者眨了眨眼睛,声音严肃了许多:“实话实说,我们为什么要帮忙救你们的人民呢?”

    明月公子微低头,将眼波从睫毛下挑上来:“粮债肉偿。”语气柔媚诱人。

    使者心动神摇:“可这肉都已经送入口了,我们何必再麻烦……”

    “如不接受这小小的请求,”公子截口道,语气一变而为萧杀,“仆幸尚存伏剑之力,更遑论伏剑之心!”剑弹出吞口,刃对着自己,寒光凛然。

    这是威胁要自尽了。他……应该是做得出来的。

    使者窒了窒,不得不妥协:“好吧。不过我们也养不起这么多人,所以只能答应给他们一些口粮周转,对于穷困不堪的流民,还是得引导他们疏散到其他地方。之后的日子,要靠他们自谋生路、自食其力。”

    明月公子松口气:“多谢。”

    使者忍不住问:“您孤身前来,真的对自己的魅力这么有自信?从来没人拒绝过您的请求吗?”

    明月公子失笑:“我屡屡碰壁好不好!只不过在这件事上,饥民诚然是我们君王的问题,不是贵将军的。但他们现在不肯替涸谷郡王卖命、跟你们打战,日后饿狠了,迟早成为流寇,无视国境,哪里有吃穿就去哪里抢,到时候大家还不是头痛?趁早疏散了他们,对你们也有利无弊。贵将军其实也想到了这一点,向您嘱咐过了吧?不然凭一介使者,怎么有权力当场答应我这样的请求呢?”

    使者目光闪了一下,礼送明月公子出营。临行前,明月公子答应,听到摩罗城放粮赈饥的消息,他就欢欢喜喜、心甘情愿,来与曲将军成其好事——如果这能叫好事的话。

    回去的路上,明月公子沉吟着,总觉得这使者身上有点什么……到底是什么呢?让他很介意。

    这当儿,涸谷嶙古早知道他去敌营了,慌得咬着手指:“公子投敌怎么办?怎么办?他想去,明明我也肯送他去的呀!为什么他不把这人情留给我做?太坏了!坏人!哇——”顿时又哭湿了一打手帕。

    近臣想尽方法安慰他,徒劳无功,正乱着,侍卫报告:“报——公子又回来了!”

    “哦?”涸谷嶙古大喜,从手帕堆里跳起来,“快请——不不,我去看他。孤亲自去问他!”

    见到明月公子身影,涸谷嶙古扑上去,气急败坏:“你跟摩罗城军密谈?有没有卖国?”

    明月公子闪开他一双肉爪:“只准你密谈不准人家密谈?只准你卖国不准别人卖国?”

    涸谷嶙古要抓狂了:“你卖了多少钱?!”

    “给饥民发粮。”明月公子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涸谷嶙古泪奔了:“那些饿死鬼关你屁事啊?!我的宝座怎么办?”

    明月公子叹了口气:“他们答应在边界发粮,那末岂不是暂时不会打你?”

    涸谷嶙古想了想:有理!小胖脸上露出笑容:“我顿时高兴起来了。”

    明月公子警告:“不过你小心。要做好防范,或者快点逃,不然回头还是要遭殃。”

    涸谷嶙古又生气了:“不准你乌鸦嘴!”脸上相当凶。

    明月公子顿时翻脸:“那微臣自尽,不去了!”

    都这时候了,谁怕谁啊?

    涸谷嶙古赶紧好言相劝:“得得!乖乖,我都听你的。你出嫁……不,出使,我准给你办得风风光光……”

    明月公子就知道涸谷郡王的保证靠不住!

    什么风光啊?一群宦官来给他涂脂抹粉戴上大红花啊!

    “所以陛下这么迫切想把我打扮成娼妓送出去吗?”明月公子嘴角抽搐。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宦官尖声娇气道:“这样打扮多漂亮啊!打扮漂亮好邀恩宠啊!您……”万语千言滚滚的往外倾倒,一边把他的外衣扒下来。

    “滚。”明月公子拉下脸,就一个字,寒气砭肤,宦官们扎堆儿“滚”到门外去,又愁眉苦脸探回头:“公子,您就穿这个去?”

    一袭亵衣,黑发委地,好像……太那什么了。简直比那什么还那什么!宦官都要喷鼻血……

    “当然不是!我要穿丧服。”明月公子顿了顿,“因力不能护国护民,特以此自责。”

    涸谷嶙古当然听出了讽刺,气得不来送行了。

    唢呐震天响,喜轿上路。

    约好的“喜庐”地点,在三元山白夜峰,在摩罗城军和涸谷郡王军控制的地区之间。这是涸谷嶙古和曲畹双方谈判的结果,中立地带,两方都不派兵,成其好事,以示诚意。如今明月公子立在峰头往下看,薄暮的风柔和吹动满峰枝叶,山下点点灯火的光,截然分成两边,一边是摩罗城军,一边是王军。

    喜庐是赶着新搭的,站在门前,还能闻见木头截开的香气。送嫁者们把红毯铺到门前,便依照曲畹的要求退下:除了明月公子,其他人上了峰头,就要走,否则就被视为没有和谈的诚意。

    山风吹袂,喜庐中寂寂无人,红烛点了许多,一片细小的“噼啪”声,恨不能把整座新房付之一炬的样子。明月公子觉得自己像是献给山伯的祭品。

    他终于举步入内。

    一进去,眉头就一皱:这房间布置得怎么……如此女性化?

    如果光是大红大金也就算了,曲梁上弯弯作月牙雕,月牙尖垂下丝绢制的桃花,又有真的牵牛花缠着假花生长,家具都漆作月白色,上用细笔绘莲红兰绿的花卉,鸳鸯板壁,低垂纱缦,中垂珐琅的一个个玲珑小葫芦。这简直是闺中少女梦幻中的房间,而且是比较恶俗的梦幻!

    更糟的是,明月公子怎么觉得这场梦似曾相识?

    他在所有坐具中唯一一把还算简洁中看的椅子上坐下来,凝眉沉思。

    外头,有人在窥视。

    明月公子除了沉思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动作,好像这样凝坐一晚都不妨似的。那人终于忍不住,走了进来。

    身材高大,手长脚长,容颜也称得上俊朗如玉。

    “曲畹将军?”明月公子抬起头,含笑看了他片刻,打招呼道,“——或者说,使者先生?您还是不戴面具比较好看。”

    曲畹怔了怔:“你怎么发现的?”他以为他的使者扮相应该没有破绽。

    “是啊,我为什么会发现呢?”明月公子喃喃着,嫣然一笑,该死的动人,“不如立个小小赌约,你猜三次,怎么样?三次都不中,我仍然告诉你真相,但是你要答应原谅我一次。不管我做什么,都原谅我一次。”

    多幼稚!曲畹心里冷哼,口中却已忍不住猜道,“身形?”

    明月公子摇头:“很多人身形类似,何况你穿了宽甲大袍坐于案后掩饰,也有刻意改变动作风格。”

    那么声音更不对了,他也刻意改变过声音。曲畹想了想,“气味?”

    “我又不是狗。”明月公子微笑。

    曲畹看着他笑弯弯的双眸,心中一动:“是了。是眼睛吧!”

    面具下露出来唯一的真实。是那双眼睛。

    “天底下那么多人,却找不到两双形同形状的眼睛。就算有相同形状,也不会有一样的眼神。”明月公子抚掌道,“正是眼睛。”

    曲畹牵了牵唇角:“抱歉,没让你赢赌约。”

    明月公子豁达道:“无妨,也不打什么要紧。”

    蒙蒙月色静静从窗口洒进来,烛火却烧得太过喧闹。曲畹背窗而坐,借着烛光端详着公子,徐徐问道:“你见过一次的人,就不会忘吗?”

    明月公子本来打算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模糊的事……恍恍惚惚的,捕捉不着,似久已遗忘的梦境。他改口道:“也许吧。”

    曲畹眼中掠过一丝锐光,如出鞘而渴血的刀。

    明月公子心中咯噔一下,恐怕自己哪一步已经走错了。

    曲畹一字字道:“那末,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眉娘。”

    明月公子一愕,头开始晕。他抚着额,更觉得不对。来之前他是有服过药——那是准备曲畹想真个*时,他忽然“上吐下泻”、“身染急性恶疾”,好叫曲畹知难而退——但不应该是这样子发作!

    曲畹也开始托起头。他们两人都醒悟:喜庐中有毒!

    毒从何来?木香味、烛蜡味都很浓。但应该不是它们。明月公子凝神一想,目光投向门口。曲畹动作更快,已经掠过去,准备揭起红毡。

    送亲者铺在庐门外的红毡,下面装了很小很小的机关,明月公子踏过去,无色无味的毒气就释放出来。

    曲畹手指刚搭上红毡,暗箭,如电光般射来。曲畹怒吼着,左足踢出,将那三支箭全数蹴落,然而又有如蝗般的弓弩暗器,都对着他发,曲畹左臂已然中招,喉口又要遭袭。千钧一发一际,明月公子纵身卷来,夭矫如龙,抱着他就地一滚,避回喜庐中,一掌击破墙角木壁,那里果然埋伏少些,两人飞射出去,打翻一层宋兵,躲到密林丛中。明月公子伸手就扯下了他腰间令牌。

    曲畹要疯了:“我的令牌!”——他的权威的象征,凭此号令三军的啊!

    明月公子扯着他的臂膀:“快走!”

    好吧,刀枪剑戟,凭他山下有三军,此时还是溜为上策,权威没有性命重要。明月公子拉他钻进树丛深处,杀声隔得很远,暂时安全了……除了右臂伤口痛得要命。事实上,他这条手臂都已经不能动了!明月公子也一身狼狈。曲畹睨着他:“这算什么苦肉计?”

    明月公子牙齿咬得咯咯响:“我跟你说过我们王是头傻驴吧?”

    说倒是说过……

    “他竟然想暗杀你啊!”明月公子都要气疯了,“杀了你有什么用?我们国家被打到这种程度,不靠你带队,摩罗城王再叫其他将领上来也能灭国吧?真把你杀了,你的亲信受到这个刺激,豁出去屠城复仇怎么办!”

    “公子真是个明白人……”曲畹悄悄用那条完好的左臂向他摸去,打算把令牌偷回来。

    此时,他们是躲在一条密密的林带后头,林带那边是喜庐,林带延伸出去,是个断崖。若从断崖边往下绕,能看到大楚三军。

    追兵的声音已渐尽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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