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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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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南在房里扬声叫道:“你们在外头叽叽咕咕说什么?”老妈子们不敢应声,都作鸟兽散。林南心里一想,也猜着了,顿觉无限烦恼,把脸色变了又变。静奴上前来,抱住他的腿,“咿咿唔唔”摇了又摇,似乎脚步不稳,一屁股墩坐到地上,拿手捂住脸,双肩不停抽动。林南好生心疼,忙扶她道:“摔疼了没?真是!偏你又不会说话,到底摔得多疼?我给你揉揉?”

    静奴“唰”的把手张开,露出灿烂一张笑脸。林南把手一挥:“你逗我?!”背过身去生闷气。静奴缩向墙角去,许久没作声,林南终于抬起眼皮看一眼,见她手里正拿着个白玉扳指摆弄,便粗声道:“你又在玩什么?”静奴似乎吓了一跳,手一扬,把扳指咕噜吞了下去。林南大吃一惊,急得连声都变了,跳过去扳住她的肩:“你疯了吗?寻死吗?快吐出来!吞下去了?我去找人,我——”

    静奴张开手来,白玉扳指还静静躺在她手心。她的眼里闪出那么调皮温柔的笑意,就把脸埋在林南怀里,“咿咿唔唔”撒娇不停。

    林南这才回过神来,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能抱住她叹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后不向你发脾气,你也别吓我就是。”

    静奴点头笑。小丫头子叩门,把中饭食盒端了进来。林南开盒子,见是一海碗白米饭、一碟香茹麻油拌千张、一碟凉切海蛰丝、一碗炒青菜、一碗小素鸡、一盘手撕酥皮鸭、一碗牛肉萝卜、一碗银鱼莼菜汤,都极清爽像,另外又加了四样甜点,乃是豌豆黄、海棠饼、兔子船点、豆沙馒头。林南先将馒头挟到静奴面前,再扭头问道:“前儿静奴嚼那硬饭很吃力。我吩咐要烧烂些的,怎么不听?”

    丫头忙笑道:“这是南边小扎村里赵家庄上自留的米,别看蒸出来粒粒分明、似是硬的,其实入口格外松软,少爷您试试便知。”

    林南这才罢了。静奴已一口一口吃起来。林南看她一张小脸,虽然还是没什么血色,好歹有了点精神。白也白成晶莹的样子。不再像从前那么吓人了。

    午饭用毕,丫头上来为林南通头、宽衣,伺候午睡。静奴是小孩子心性。不喜午休,自往外头玩去。林南知道云表姐当年也不爱午睡,姆妈奶娘硬作下规矩来,叫她很觉得吃苦——因此不勉强静奴。只嘱咐她乖乖的,别摔着了。晚上早点儿睡。

    静奴逗逗花儿、拨拨草儿、欺负欺负小虫儿,渐渐玩到一间空房子里,在柜上拿到一只盒子,打开了。里头有两个漆木娃娃,一个执琴、一个仗剑,虽然颜色旧了。还是很漂亮。静奴目光惊跳一下,坐下来。将两个娃娃放在面前看半天,笑了,手握着他们,叫一个点点身子、另一个向前两步晃晃,作出对话的动作,她自己双唇微微颤动,仿佛给他们配台词的般。

    林南午睡起来,寻到门口,看到的就是这幕景象。

    他一个虎步跳进去,打断这不出声的木偶剧,夺过娃娃,呵道:“你从哪里翻出来的?”静奴吃一吓,抬起眼睛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似白水盘里养的清清明明黑棋子。

    林南顿觉心中惭愧。他发什么火?这关静奴什么事呢?

    她怎么会知道:去年夏天,他怎样珍重的包起这两只娃娃——那是从前云表姐送给他的。当时他们还小,云表姐又把他弄哭了,为了哄他,跟他玩抢沙包,故意输给他这对娃娃,把老辈家人那里听来的江湖说书故事转述给他听,说“……这就是‘一琴一剑走江湖’了。咦,小矮子,这剑娃娃长得活像你。”小小三少带着泪痕笑道:“我像剑娃娃,那琴娃娃是谁?你吗?”云表姐脸一红,扬手道:“你胡闹,看我再理你!”

    于是,去年夏天,林南考虑了很久之后,终于珍珍重重的包起这对娃娃,想带到江南去,悄悄的问:“我是剑娃娃,你可愿意作这只琴娃娃?”倘若云表姐这次红着脸点了头,他就正式请父母提亲,像故事里的英雄美女,花好月圆。

    谁知去到叔叔家,只得到云表姐病重的消息。林南坐在床边,听她艰难的呼吸,人都傻了,半天迸出一句话:“……你不准断气。”这话说出,好像又回到小时候过家家的日子,云表姐眼睛亮了一下,微微点头。

    第二天,她就断了气。林南跟着病倒,几乎死在船中,后来遇见静奴,陪着她活下来,回到家里,将娃娃盒子放到一边,再未触及——

    这又叫静奴怎么知道呢?

    林南将娃娃重新装好,搁到柜子最高处,看了看静奴,忍不住道:“我是为救你才活下来的,你知道吗?”

    静奴没有说话。

    至于林夫人那边,已将林南的态度讲给老爷听了,含笑抱怨道:“你早知道这孩子不会答应的。”

    林老爷叹道:“我何尝不知道,只是想试探一下:他要闹起犟脾气呢,咱们以后怕得多操些心;如今既然通情达理的回绝,以后咱再留意些大家闺秀,怕是不妨了。”

    林夫人点头:“正是正是,多亏菩萨保佑——哎哟,我去年向城南慈光灵庙,托庙祝向大灵许了愿,如今南儿身体好了快满一年,该还愿去。我这就叫人准备。”

    香烛素点、布施的银米都准备完,林夫人却染上风寒,头重脚轻,一时出了不门。林南看着娘憔悴模样,孝心大起,道:“娘你歇着罢。为我许的愿,我去还上便完了。”

    丫头老妈忙着为林南收拾出门衣裳,给他换上身新联就的青罗袍子、外头罩件银黑色锦锻褂子、腰间系个珊瑚青玉佩的绦子、头上戴顶黑漆头巾、袖里还笼了香,好生的齐整模样。林南早不耐烦了,问道:“你们知不知道,这还愿。第一要紧是心意,心诚则灵,外物都是其次——你们弄好没?好了?那我走了。”

    站起身,猛见静奴笑吟吟进门来,换了身碧绿襕衫,玉束带,黑发梳得整整齐齐垂在两肩。这抹身影让林南忽然又跌回很久前的时空。

    那时。他像春笋似的,几日长一截,很快拔高了身子。兴冲冲催爹娘到二叔家去,好让他在云表姐面前炫耀炫耀:“还叫我小矮子不?看,我现在长多高!”

    可是他跨进房门,猛然见抹翠绿身影。那个可恶小姐姐已长成个绿衫少女。安安静静坐在窗前,面庞依稀如旧。眉眼却多了一种韵味,抬头见到他,笑了,道:“小矮子。你现在长这么高了!——你看着我干嘛,想说什么?”林南吭哧吭哧半天,红着脸。夺门而出。

    从那时起,云表姐在他心里就不只是表姐而已。但他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呢?如果早点拜托爹娘去提亲啊……

    林南叹口气。握住静奴的手:“走吧。”

    还愿布施的一项项步骤很有点烦,三少干脆把一切都交给下人和庙中的庙祝、助祝们去作,自己拜完了佛像,就与静奴到后山游玩。静奴看一片青秀山林,见所未见,喜得都迷了,像出笼的鸟儿一般飞扑得屁颠屁颠的,捡了几块石头,抬头看,和林南已经走散。她也不慌,站着想了想,循山路走向前去。

    虽然谁都不知道,但她明白自己是一定能找到他的,就像上次,哪怕只剩一口气也好,哪怕要借别人的身体也好,哪怕用再陌生和痛苦的方式也好,哪怕这辈子都不能开口说出来也好,她一定能找到他身边。

    而林南猛觉身边已没有静奴,吓了大跳,在大路小路奔来跑去,问了一两个扫山的僧侣,也没踪影。他正额头冒汗,忽听身后有细碎的足声,回头,不见人;再向前走,足声又跟来了。他先是一喜:莫非静奴跟在后面?又是一恼:这丫头日渐调皮,非得好好教训一顿才好。

    前面有个拐角,林南先去躲在山石后面,听足音渐渐走近,他猛跳出来吼道:“你真是皮痒了!”

    “哎哟”一声,来人吓得跌坐在地。三少看时,却不是静奴,只是个十七八岁大姑娘,穿身玫瑰红衫子、系条蜜黄百褶裙、遮了件黛色缂丝裙罩、披一领青纱披风,鸭蛋脸、单凤眼,双颊给吓得涨红了,很有几分动人。

    林南一瞥之下,知不是静奴,大是难堪,忙深深施礼道歉,心里慌得很。幸而这姑娘落落大方,也不哭,也不闹,也欠身还礼,轻声问道:“这位……莫非是石狮坊林家三少爷不成?”

    林南答应了。姑娘便笑道:“早听说您书香门楣、少负盛名,诗文是很通的。奴家正有个难题,想请教少爷,不知成不成?”

    林南好奇心起,就请问题目。姑娘却道,这题不是等闲说得出口的,非得他答应一定能解,这才好说。林南年轻好胜,自然满口应承。姑娘便从烧香布囊中取出本灵经,到小溪中浸湿了,指着道:“只在此书中,以耳听雉鸠,元覃阮问韵。此应作何解?”

    林南怔在那里,全没半点头绪。姑娘便露出嘲讽神气,指着他笑道:“狂生可笑空说嘴,童时了了大未佳。也知天下有面孔,且买急鞭快归家!”

    可怜林南哪受过这等奚落,当下把脸全涨红,半个字也吭不出来。姑娘顾自走了,他也只能一步步走回庙中。静奴已给庙中出家修行者带回房里,正等他呢,看他面红耳赤的回来,投以关切目光。三少悄悄把事情跟她说了,咬牙道:“不知这女魔头是什么人,倒像跟踪过来故意刁难我似的——你听得懂她骂我那首诗吗?”

    静奴摇摇头。三少就解释给她听道:“‘小时了了’是个典故:孔融打小是个神童,别人都夸他,只有位客人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意思说小时候聪明,长大了未必厉害。孔融立刻嘲笑他说:‘那您小时候一定很聪明喽?’这姑娘反其意而用之,作诗骂我为人狂妄,小时候被人夸聪明、长大后其实啥也不是。若还要脸的话,应该快点跑回家躲起来。可我并没怎么得罪过她呀,咦!”将整首诗反复推敲,猛然一拍大腿,“天哪,我得罪她,得罪得深了!”

    静奴抱住他左手臂。林南就用右手直拍头:“这首诗。乃是藏头诗啊!将每句第一个字联起来:狂童也且,这是诗经句子。她前面出的谜题,所谓‘只在此书中。以耳听雉鸠,元覃阮问韵’:先将灵经打湿,谐音诗(湿)经;雉鸠鸣声‘关关’,加个耳朵旁。就是‘郑’,即郑风;元、覃、阮、问四韵都是平水韵部第十三韵。连起来指的是诗经郑风第十三章,可不正是‘狂童也且’!它的章名叫‘褰裳’,内容说‘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ju)。’是个女孩子要男孩子别太糊涂,他如果不要她,她自有别人追求——你说我这阵子不睬哪个女人了?还不就是回绝了陶家那个小姐嘛!想不到她跑来骂我。这泼辣劲倒像云表姐。”

    静奴猛烈摇头。林南想了想,点头:“嗯。二叔家闺训‘女子无才便是德’,云表姐不学吟诗作赋这些,比不上陶小姐又辣又酸——哎,听说过陶家给家里小孩重金聘家教,想不到竟培养出个女才子来。你能相信吗?”

    静奴的表情很阴郁。林南还连着几天一直咕哝:“我们回绝了亲事,人们不知怎么笑陶家呢。陶大小姐逮到机会骂我的时候,不知怎么解恨呢。”幸而说了几日,也抛到脑后了,依然********的照顾静奴,静奴神色又活泼起来。

    不觉已到八月十八,临安城将这天奉为潮生日,钱塘江边人头攒动,弄潮的有蹈滚木、水傀儡、水秋千诸般技艺,摆摊的有歌吟卖茶、看箭悬糖、算卦抱灯各色花巧,笑语喧天、彩幕铺锦,好生热闹。唱曲儿的正唱着苏学士的杨花词道: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处?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两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静奴眼波移过去,三少怕她再走丢,手执定了,还不放心,反复叮咛道:“千万不要放开我的手,唔?记住了?千万别放开。”

    静奴微笑。

    林南方牵了她,一步步挤到看堤的前头去,隐隐听到天际有像闷雷的声音,水天相接处有条白线渐渐推过来,似是万千白鸭争游。人喜呼:“来了来了!今年潮又比往年大。”

    林南听到旁边有人“噫”的一声,这声音叫他回过头去,看见那个人,可不正是陶小姐。林南向她点点头,陶小姐却偏过脸;林南向她挤过两步,想打个招呼,陶小姐干脆往后头走去。林南大奇,还不信这个邪了,难道他真的这么不招人待见?

    他拉着静奴向后追,挤过层层人海,向看堤以内挪了两丈路,猛听后头尖叫,回头看,那线白鸭不知已成了滔天巨浪,劈头盖脸压过来。

    人们还不知怎么回事,就已被打入水中。静奴喝了一肚皮水,随波翻滚开,左手始终握住林南的手。

    她捉住了岸边的石头,就死死攀在那里。波涛的冲力很大,静奴觉得一只左臂好像拉着千斤重担似的,骨头仿佛都要碎了,不觉苦笑。天啊,不是说人在水中会有浮力、会变轻嘛?怎么拉着这个人像拉一头猪。幸好她知道自己能撑住的:不管怎么疼痛也好,只要她的灵魂不放弃,身体就一定会支持下去。

    潮水终于退去,救援的人们将静奴三人救上来——是的,三人,林南的左手还握着一个人,那是陶家大小姐。

    静奴的神情黯下去。

    她如约守住一口气在他身边。她如约没有放开他的手。而他,却握住了另一个人的手。

    静奴的身体倒在地上。

    林南看着这个遍体鳞伤的小小身体,喃喃道:“天哪。”要怎么相信这个小小女孩刚刚竟救了两个人免被巨浪卷走?他忙叫人快把静奴抬走找医生,一边冲陶小姐吼:“你是怎么回事?庙里跟踪我,今天又追到这里来?”

    陶小姐双颊怒红:“我刚好那天去上香。今天又到这里来,真是对不起得很!你以为我稀罕追踪你这样的人吗?!你府上这位孩子救了我,我会想办法报答。但你,绝没有资格污辱我,以及我们陶家!”

    说这话时,她声音很冷,黑眼睛里却噙着火。肩背挺直似一株松柏。林南怔得倒忘了生气。

    人群中,一个男人看着静奴被抬走,看了很多眼。谁都没有注意。

    这场数十年不遇的大潮将钱塘看堤前端的人全部卷走,无一生还。林南回到家中,对母亲说:“孩儿今天遇见陶家小姐,向她点了个头。她以为孩儿是狂徒,骇得退走。孩儿追过去致歉,这才得以避开最前锋的潮头。陶小姐算是孩儿一半的救命恩人,请母亲备个礼去拜谢。听说我们前儿回绝他们媒人,外头人笑陶家笑得很难听。因此这谢礼,请备得重些。”

    林夫人满口答应着。林南这才坐到静奴床边,不知自己还能作什么。只能喃喃道:“不要死。你不要死。”

    静奴觉得自己沉在无边黑暗中,周身是粉粉碎的疼痛。最好是放手罢,放手就再也没有回忆、纠缠和疼痛。可是这个人穿过黑暗的声音却一直坚持说:“不。不要死,你不要死。”

    真不公平。他可以这样勉强着她。实在是太不公平了。静奴喉咙里咕哝一声。

    林南跳起来:“醒了?大夫,她醒了?!”

    那大夫不敢回答。这小女孩子周身都是伤,他已施了伤药。可在把脉时却发现,她五脏俱乱,早已是个死脉,而且一年前恐怕就该死了,怎么能拖到现在,根本是谜。他不敢说出来,只是胡乱投下药饵,到底不知效用如何,听林南问,只能陪笑。

    静奴已经张开眼睛,乌溜溜的眼珠子看着林南,似是责备,又似笑。

    大夫的随从,一个满脸风霜的中年男人,猛然跪下地去:“这个孩子是小人的女儿,请少爷开恩,容小的将她赎走。”

    那天,林家上下听了个离奇的故事:

    这男人是南方清波县人,叫作吴宝康,家里一个小女儿囡囡。这囡囡在火州暗害悉家产业的风波中,也是中毒了,那时曼殊也是还没赶到,她跟林云一样一病不起。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咽气,她却在忽然不见了。她娘亲悲痛过度,神经受了刺激,在家静养。吴宝康出来寻访女儿,那日正到钱塘江边,撞见杀人的大潮,猛见重伤昏迷的女孩子仿佛是囡囡模样,但又听说是林府家人,他不敢造次,悄悄在附近打听情况,知道林府请了这位大夫,便哀求大夫收他为随从,进来帮忙,仔细端详,终于在静奴张开眼睛的一刻确定这就是他女儿,于是请求让他赎走静奴,带回家去。

    林夫人把三少叫来,切切商量道:“那末,就放他们回去吧?这种奇怪人物,其实留着也不太好……”

    “不,我喜欢静奴。”林南气呼呼道。

    “别任性!”林老爷指着外头,厉声道,“外头有一个漂泊一年的父亲、远方还有个思女成疾的母亲,你要扣住他们的女儿吗?”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静奴本来就不是立契画押买来的,林府不但免费将她归还她父亲,还送了许多东西。

    吴宝康其实心里也嘀咕:以前他囡囡不傻、也不哑。可这静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别人对她说话,她光扑闪着双大眼睛,也不知是认出了自己的父亲还是没有。这到底是囡囡吗?亏得自己记得女儿身上的胎记,请林夫人给静奴查下来,丝毫不差,否则他还真不敢领人走。

    静奴走了,林南心里虚空空的,找来治病的大夫,想多赏他些银子,算谢他救静奴一命。大夫叩个头,说他不敢擅功,因为那外敷的灵药,寻常配不到,是陶家拿来的。

    确切的说,是陶小姐悄悄拿来给他用的。

    林南很意外,命人悄悄修书给陶小姐致谢。陶小姐回道:她不敢高攀到林府门前请功,只是为了要报答救命恩人,尽点力,不必提什么“谢”字。林南心中感喟,此后又有些书信往来,越来越觉得这陶小姐有礼有节、爽朗大方,偶尔又透些温柔情调,倒有点儿云表姐的影子,很叫人心动。他本还是有犹豫的,忽然想到:云表姐就是因为我当年优柔寡断,到死也没有成亲。倘若我早些托爹娘提亲完婚,至少能有几日结发的日子。所以这段姻缘生是我自己耽误的,如今我又怎可一错再错、误人误己!

    这么想着,他不再迟疑,就到爹娘跟前去,说要答应先前陶家媒人的提亲。林夫人是不乐意的。林南坚持己见,说“这是我的救命恩人”,还使出很多手段来,逼得最后林老爷也答应了,着媒妁帮两家商谈婚娶的事。

    人们都说陶家这次攀了高枝,陶夫人却别有一番见解,将女儿拉到旁边悄悄道:“当时你爹要去提亲我就不同意。你想想,我们家也算有几个钱了,可俗话说,三辈子才懂吃穿。这林府数代为官,一碟青菜、一截布料的作法都别有番讲究,你进去,应付得了吗?“

    陶大小姐想了想,笑道:“那多好,我们小孩一出生就是懂吃穿的。”陶夫人嗔道:“油嘴!”陶小姐笑道:“你放心,妈,我还得考虑考虑,才下决心。”

    两天后,陶小姐悄悄把林南约到湖边。三少一脚踏进画舫,只见个方巾儒袍、极俊气相公持杯倚舷,定睛看去,方认出是陶小姐,换了男装,益衬出桃花的腮、黑凤的眼来。林南心中一跳,笑问:“怎么——”

    “小弟请兄台来,只有一件事请教。”陶小姐截断他的话,淡道。

    林南摸摸鼻子:“别再出题了,我甘拜下风还不成吗?”

    “不是谜。我想你能回答。”陶小姐看着湖面清波,“所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你说她‘云胡不喜’呢?”

    林南神情严肃下来,轻轻坐在她对面,端详她的眼睛:“我不知道?”

    陶小姐微微笑一下:“我早听说你的声名,其实非常仰慕你——我喜欢你。就算跑去骂你时,也还是喜欢的。”

    陶小姐说得是那样从容认真。

    林南一怔,脸涨红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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