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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番外道似无情却有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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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颜,这个给你!”岳翎赶着马匹回来,经过我的时候,眼眸弯着,长长睫毛忽闪着,微微俯身下来,竟是递给了我一个糖人儿。

    他是娘亲的心头宝,每次跟着穆勒哥哥去临近的藩镇易货,娘亲总要拉着穆勒千叮咛万嘱咐,他也总是站在她的身边,高高的个子,风神如玉,看着我,悄悄抿唇而笑,在娘亲的心中,十八岁的岳翎永远还是长不大的孩子。

    他记得我儿时的喜好,每次从藩镇回来,都不忘给我带回一个精巧的糖人儿。

    “谢谢翎哥哥。”我接过糖人儿,仰头向他道谢,只是岳翎和娘亲一样,可能已经忘记了,我也已经十六岁了,早过了迷恋糖人儿甜甜味道的年龄。

    娘亲在这个年纪,已经是全族老幼妇孺的主心骨,是流沙坳的三姑娘,赫赫有名的沙匪赫连云笙。

    娘亲从不向我说起她的故事,娘亲的事情都是我从叔叔和顾南风以及老一辈的族人口中获得的一知半解,每每我问及娘亲的时候,她总是微笑摇头不语。

    只有一次,齐格姐姐出嫁,娘亲作为族长款待带队替部下迎亲的顾南风,那一日顾南风和叔叔拼掉了六坛石榴酒,又借口切磋武艺,翻翻滚滚一场剧斗。

    曾经的中朝战神,现在的西疆枭雄,两个人没用兵刃,只是你来我往,拳脚相加,完全没有套路与章法,娘亲和众人居然无一人阻止,笑吟吟看着他们市井无赖一般搂抱厮打在一处,直到两个人都鼻青脸肿挂了彩,负了伤,仍旧不分胜负。

    昏天黑地一番打斗,混混沌沌一场大醉,终于一笑泯恩仇,把酒言欢。

    两个那般出众的男子醉卧在娘亲的毡包之中,唯有她独自在篝火旁,默默凝坐,举着一壶酒,端着牛角杯,借着清冷的月影,自斟自酌。

    犹记得,那夜的月亮特别的圆,华美的月光倾泻而下,洗练如雪。

    刚刚给叔叔和顾南风添了被子的我,掀开帘子出来,看到了她落寞的身影。

    许是几分熏醉,她的发髻散落下来,长长的秀发羽缎一般披覆在身后,半靠在一张兽皮卧榻之上,目光虚虚地穿过不远处喧嚣热闹的族人,不知凝注在哪一点。

    她随意地穿着天青色的衣裳,与清冷月光遥相辉映,整个人的轮廓似乎都发着莹莹的光彩,唇边噙着一抹幽然笑意,唯有眸光深处氤氲着莫可名状的雾气,在跃动的篝火中熠熠闪光。

    略显苍白的清瘦面庞,英姿疏落的长长黛眉,亮若点漆的清水明眸,淡然若水的浅浅唇色,不再是青春少女的赫连云笙身材纤柔修长,眉眼之间神情淡然,穿着再朴素不过的衣衫,周身却盈荡着料峭出尘的气度。

    经历了岁月轮转,她的惊人美丽依旧锋利无匹。

    我轻轻走过去,猫儿一般依偎在她的身边,她方有所悟,遥遥收回虚无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恍惚了半晌,才展颜一笑,揉了揉我的头发,揽过我的肩头,给我披上了她的大氅。

    我一直好奇娘亲与爹爹叔叔之间究竟有怎样的恩怨纠缠,那一次,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在心中存疑已久的问题,“爹爹,叔叔和顾南风,娘亲究竟喜欢哪一个?”

    若说娘亲爱着爹爹,为何当日顾南风来到野离草原,飞鹰传来秦默叔叔死讯的时候,娘亲颜色如雪,一杯杯喝着石榴酒,唇边的笑容浸润着刺目的猩红,眉梢眼角之间却俱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

    若说娘亲爱着叔叔,娘亲会每年一次带我到一座小小的土丘去拜祭,爹爹殒身在长安,尸骨无存,那并不是爹爹的衣冠冢,里面只是埋着一只竹蜻蜓,娘亲说,那是爹爹为我扎的竹蜻蜓。每每来到那个地方的时候,为何娘亲的眼眸中总是弥漫着她清冷的神情再无法遮掩的疼痛?

    而顾南风,即便我还是个孩子,也看得出来,这世间总有人会为着一个镜花水月的身影徒黯然神伤,默默地徘徊守护,却迟迟不肯离开……

    “花朵般的年纪,欢颜到底是大姑娘了。”娘亲逡巡着我的面庞,轻轻一声喟叹,“歆享当下便好,何必再去探寻那些逝去的往事,再是纠结,也终究回不去了。”

    她的眸光移向跳动的火焰,眼底的云霭深沉了起来,可终究她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爹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不甘心,于是又向娘亲轻轻追问了一句,自小的时候,我便把这个问题深深藏在心底,俨然如同其他有父亲的孩童一样,每日过得开心快活。

    因为族人都看得到赫连云笙神坻一般的冷静与坚强,只有我可以洞悉她心底那一分不堪一击的脆弱,于是,我从小就懂得缄默自己,我的小小身躯不足以为娘亲遮风挡雨,却可以避免去触及她的那不肯示人的脆弱。

    当年那座高墙深院中白衣叔叔的影子早就淡了,唯一清晰的记忆就是白衣叔叔曾经为我扎过一只竹蜻蜓,递给我的时候,那酷似叔叔的清俊面容上是隐隐的宠溺笑容,只是再不想那白衣叔叔竟然就是我血脉相系的父亲。

    娘亲的眼睛注视着跃动的篝火,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久到我以为根本得不到答案的时候,她才轻轻从唇际吐出一句,“无论遇上谁,他都是在你生命中该出现的人。可是他却是娘亲错爱了,又错过了的人。”

    我听不懂她的意思,她的神情却让我无端觉得心头有些微微刺痛,唯有茫然地望着娘亲。

    娘亲仿佛从回忆中惊醒,缓缓一笑,回过头来,凉凉的手指轻轻摸了摸我的面颊,“欢颜应该为他骄傲,他很了不起,是叱咤风云的大唐将军。”

    说着,她微微仰首,将杯中的酒一倾而尽,氤氲在她眼底的雾气终化作一颗晶莹的水滴,从她的眸角悄悄溢出,隐没进如云的鬓发之中,杳无踪迹……

    对我这个存疑已久的问题,娘亲的答复不过是寥寥数语,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缠绕了很久的结,仿佛已经被悄悄解开了。

    叔叔的毡包比我和娘亲的小得多,离我和娘亲的住处有几十尺的距离,像是守卫着月宫的一颗星辰,看上去孤零零的,茕茕孑立。

    叔叔回到野离草原的时候,我十三岁,现下三年的辰光一闪而逝,在我度过了十六岁生辰的时候,娘亲终于答应嫁给默默在野离草原守护她三载的叔叔。

    我真心为叔叔和娘亲的缘分感到喜慰,全族的人都在热切期盼这个日子。

    婚礼之前,娘亲郑重向穆勒哥哥交付了象征族长身份的白狼皮,她替野离部落执掌权柄整整十一载,如今在她的翼护之下,野离部落日渐强大,穆勒已经成长为野离草原的中流砥柱,娘亲终于可以放下肩头的重担,和叔叔一起去过轻松惬意的生活。

    婚讯传到迷月渡,本来我以为可以见到顾南风,可是野离部落回来的人说,顾南风来不了,因为听到了野离草原的消息后,迷月渡也传出了喜讯,娘亲与叔叔成亲的那一日,顾南风将迎娶吐蕃赞普的妹妹……

    握着手中的糖人儿,我伫立在草坡上怔怔发呆,不知不觉之间,糖人儿在我手掌的温度下一点点融化,缓缓滚落在秋草之上,像是金黄色的泪滴。

    娘亲和叔叔都不在这里,他们带着族人们去草原深处打猎,西北遇到了雪灾,今年的草原狼数量激增,胡狼也不断越境侵袭草原,冬日将近,若不猎杀这些豺狼,今冬野离草原的牛羊只怕要遭殃,这一去只怕也要几天的行程,回来后族人们就要为他们操办喜事。

    日光斜斜拉长了我的身影,我茫然看着穆勒和岳翎带着族人赶着牲口装卸买卖回来的粮食与货物,凉爽的秋风袭来,吹拂着我身上的衣襟簌簌飞舞。

    忙碌中的岳翎时不时回头看上我一眼,西疆的风沙虽磨砺了他的性格,可是那挺拔如青竹的笔直身形,俊美无俦的面庞全是小时候翎哥哥的影子,依旧是那个清隽无双的中朝少年。

    他是我未来的夫君,这一点,不再是秘密,野离草原上所有的人都知道。

    穆勒哥哥曾经拜托族中长者向娘亲为我提亲,玩笑着说,娘亲在最初野离草原怀着我的时候,他就认定是个女娃娃,将来一定要娶来做媳妇的。

    娘亲只是静静瞧着岳翎,婉拒了穆勒哥哥的好意,她说若是没有仲景伯伯和浅薇婶婶,亦没有今天的赫连云笙母女。

    可是,在我的心中,岳翎永远是幼年时牵着我的手,亲昵地向我的口中塞上一块甜糯橘子糖的翎哥哥。我关心他,牵挂他,一如亲昵的长兄,可是我的心却不会为他悄悄的疼痛,默默的悸动……

    避开他温暖的眼神,我低低垂下了长睫,颈口那柔软的白狐皮毛领轻轻拂动着我的下颌,鹅羽般轻巧,柔柔的,让人的心扉都在微微的痒。

    “丫头终于长大了!”心头一颤,脑海中仿佛全是那人浅笑着递给我这件白狐披风的样子,幽邃的眼睛,慵懒的笑意,不羁的神情。

    这是十六岁生辰那日,顾南风千里迢迢从迷月渡奔了过来,送给我的成人礼。

    仍记得五岁那年,娘亲爹爹和叔叔陷落在长安,我在野离婆婆的怀中哭得天昏地暗,不吃不喝只闹着要娘亲,身边的一路护送我来到野离草原的聂绍急得团团乱转,束手无策。

    他骑着彪悍的骏马,披着黑色的狐裘大氅,风一般地踏雪而来,天神般俊朗,双瞳之中星辉炯炯,凝望着我的眼神中没有一分纵横捭阖的痞气,只像星子溅落银河,悲悯而哀伤。

    用力拥我入怀,他紧紧抱着我小小的身躯,像一座厚重的大山,温暖着我颤抖如叶的身体,救赎着我冰冷无助的恐惧。

    “我是顾南风,欢颜莫怕,我向你保证,顾南风一定会将欢颜的娘亲带回来!”

    我的小手抱着他微微凝眉的面庞,张着大大的泪眼看着他,抽噎着渐渐止住了哭泣,他带给我的希冀是我苦挨着度过那些个惶恐不安日子的救命稻草。

    每一晚我在野离婆婆的身边艰难入睡之前,都会悄悄在心中反反复复默念着,顾南风,求你带着娘亲一起回来……

    就如同娘亲后来经常训斥我的,我从来就不曾叫过他顾叔叔,这个在西疆叱咤风云的男子在我的口中永远不过是三个字,就如同他刚见到我时说的,我是顾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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