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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遍体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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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默,是他……”我轻声的喃喃自语,声音在瑟瑟寒风中听起来十分的飘渺。

    “不要怕,这一次,我绝对不会放开你。”秦默冷冷咬紧牙关,视线越过我的肩头,正视着我身后的人影,一字一顿轻轻低语。

    慢慢转回身子,再见到他的时候,真的好似恍若隔世。

    他的人伫立在风雪中,标枪一般的挺直,还是那张俊美无俦的清隽面庞,苍白得没有分毫的血色,面色沉静如水,菱唇抿成一线,深潭般幽冷的双瞳却翻涌着狂怒的滔天波澜……

    他没有戴着战盔,乌黑的头发被风吹拂得丝丝缕缕的飞扬着,月白色的战袍几乎已经染成了红色,再看不出原来的底色,整个人的浑身上下涤荡着一股来自地狱般的冷魅气息。

    先是迎战虎牢关,继而退守葵园,募集的五万将士回到洛阳城中的仅剩下了千余人,这些天以弱敌强的自杀式战役对于每一个出征的战士来说无疑是九死一生。

    将军百战死,深陷这样的残酷战争,正如同再不会鲜活的出现在我面前的岳仲景,我不曾期许他会活着回来,而他真的就在面前,那一瞬的震惊还是让我人整个僵直在那里,唯有心在砰砰的剧烈跳动着,带着一丝莫名的疼痛。

    “秦默,你现在怀中抱着的女人,是你兄长的妾氏,父亲一世英名,秦翰林书香世家,难道没人教过你天理人伦?”他凝视着我们,一步步走近,每一步踏在皑皑白雪中的脚印,都浸润着血红的颜色,一如当日逃离将军府的我,堕下了自己的孩儿,每前行一步的距离,都伴随着生命的流逝。

    这样的血战,他不可能毫发无损,可是即使是这样的展若寒,仍旧给人泰山压顶的紧迫感觉,让人紧窒得无法呼吸。

    握紧秦默的衣襟,身体有些微微的颤栗,可是事到如今,我已经冲出牢笼,砸碎了他强加的禁锢,还有什么不能面对?迎着他渐渐逼近的身影,我终于镇定下来,高高扬起了下颌,勇敢地直视着那双怒火焚烧,烈焰升腾的眼睛。

    “你忘记了,将军,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女人,在将军府那暗无天日的宅院里,你给了我一纸休书,即便是你曾经将我列入展家谱牒,此刻我们之间也再没有任何的纠葛,更何况我本是西域蛮女,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喜欢了便在一起,恨了即一拍两散!”

    我的话让他的脚步重重一顿,眸光中一丝浓浓的痛楚一闪而逝。

    “我失去了你强加给我孩子,我虽不想要他,却还是没有忍心加害于他,倒是将军神通广大的后宅家眷,包括时时刻刻期盼将军有后的老夫人,才是真正容不下这个孩儿的罪魁祸首……可是,你又何曾相信过我?”提及这个可怜的孩子,还是让我的心头一痛,悲怆之下,止不住纵声长笑!

    他凝立在那里,瞪大了修长的桃花眸,黑洞洞的眼睛燃烧着簇簇的火焰,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在火光的掩映下幻变千色,手掌抚上了腰间的长剑,手背上青筋暴突,握得指节咯咯作响。

    “展若寒,从你封死了那座院之后,我和你就已经恩断情绝,番兵临城,尊夫人纵火焚屋,只不过赫连云笙的命硬,还没有死在邱蔚的手里……”我渐渐挺直了身躯,甩开秦默的扶持,迈开脚步,一步步迎上前去。

    为了我的女儿欢颜,为了心心念念的自由,许久以来,我一直在他的面前委曲求全,如今大限将至,既然已经抛却了一切,就不再有任何的顾忌。

    “你不需要质问秦默什么,”径直到了他的身前,我傲然扬起了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道,那曾经清浅如莲的气息已经黯淡得若有若无,“他才是我喜欢的人,在流沙坳见到你之前,我就已经爱上了他,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展若寒,你不过是他的影子!”

    “云笙!小心!”寒光如雪,身后传来秦默的惊呼和飞奔抢上的脚步声。

    锋刃吻过喉咙,冰冷的触感之后是火辣辣的疼痛,他的长剑在瞬间出鞘,快得不可思议,如天际一闪而逝的电光。

    “我没事,他不会杀我。”头也未回,只是语声轻轻告诫身后的疾奔而来的秦默,凝视着展若寒的双眸却是一眨未眨。

    滚烫的热流顺着脖颈殷然而下,鲜红的梅花绽放在秦默给我的玉白色的披风之上,冷魅惊艳得惊心动魄……

    微微勾勾唇角,挑衅地扬起双眉,定定看着他,这就是我和他的症结所在,因为无望的爱,他对我的恨,可能超过了这世上的所有人,却无法毁灭我,于是深深陷入彼此折磨的魔障之中,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再无法自拔。

    秦默已经抢到身边,扶住我,我脖颈上的那道伤口只不过是伤了皮肉,但是皮开肉绽看起来却是触目惊心,秦默又惊又怒,忽然一声凌厉的呼啸,匹练如雪的长刀出鞘,却被我眼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手腕。

    “是我将你错认为他,才有了这段孽缘,展若寒,所有的一切,原本是我的错,但我也因此付出了人生最惨重的代价,娘亲,族人,爱人……”我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晶莹的泪光在眼中浮动,终于满溢着滑落了面颊。

    “天就要亮了,也许我们都看不到明晚的月光,”我的长睫氤氲着泪花儿,微微仰起头,鹅毛飞雪飘落在我濡湿的脸庞之上,一并化作剔透的冰霜,“我要和秦默在一起,我不想在生命的尽头再留有遗憾。”

    缓缓退后一步,我轻轻靠在秦默的怀中,收住了语声,不知为何,这番话虽然酣畅淋漓,却让我胸中的痛意如浪涛般翻涌,此生只怕再没有机会,于是该说的,都说了。

    他的目光直直盯着我,却又好似没有焦点,视线虚无地穿过了我的身体,面颊与飞雪融成一色,被染红的战衣衬托得格外的沧溟。

    在我回转身体的那一刻,听到了兵器颓然坠地的声音,“四哥!”秦默忽然一声低呼,人已经擦着我的肩膀,从我身边冲了出去,循声回首,那个名满大唐的铁血将军,我面前永远无法逾越的坚强壁垒,正像一棵被暴风席卷的参天巨树,颓然向地面倾倒下去。

    秦默一把揽住了他的身体,半跪在地上,低低呼唤他,神色焦灼,流露出的是无法斩断的手足天性,“四哥,四哥,你醒醒……”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展若寒,昏厥之中的他脸上没有任何的神情,苍白而宁静,没有让人望而却步的狠戾气息,浓密的长睫低低垂着,遮住了那双凌厉的翦水黑瞳,这张脸看上去就再没有昔日料峭凌人的气势,只余下落寞的清隽,看上去与寻常人一样的脆弱,让人的心头微微疼痛。

    无论秦默怎样呼唤,都没有让他从昏厥中醒来,他半倚在秦默的怀中,身体挨近地面的白雪不多时就像水墨画一样晕染开了鲜红的血色。

    两次炼狱之战,他想必已经是遍体鳞伤……

    走过去俯下身子,蹲在秦默的身边,伸手卸下了他的盔甲,解开了他的战袍,月白色的战衣紧紧贴在身上,粘连着干涸的血迹,厚重而濡湿,几乎脱不下来。

    秦默呼唤了几个小校围拢过来,在周边燃起火把,不至于让他的体温过低,一个郎中领命过来,地重手重脚的脱着他身上的衣服,牵扯了伤口,让他在昏厥中眉心一蹙,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

    “走开。”我锁了锁眉头,从小牛皮靴子的暗格中抽出藏好的匕首,斥退了战战兢兢的郎中,用匕首探入他脖颈处的衣领,一点点小心翼翼的将衣服割开,融化了些雪水浸在衣服与皮肉的粘连之处,费了很大功夫,终于将那鲜血浸透的厚重战袍脱了下来。

    于是,那一身深深浅浅的不下几十处的伤口让我肃然在那里,默默无语……

    胸前,后背,胳膊上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流淌着鲜血,若是不及时诊治,这伤势已经很凶险,真的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支撑这样的身体活着回来,

    “怀化大将军从葵园的阵线上回来已经几个时辰了,伤成这个样子,怎么没有马上宣郎中诊治?”秦默的眸光如电,直视着跟随展若寒的小校。

    “将军一连几日激战,杀得脱力,回来后就撑不住了,小的一入城就找了郎中,可回身就找不见将军了……”小校两股战战,回答得小心翼翼,“还是有人看见说将军向怀化大将军府家宅那里去了,小的们一路找去,才在个烧得焦黑的园子之前找到了他,将军在那个宅子前默立了许久,任是谁劝也不应声……后来听说秦将军在东城门驻防,才一路找了过来,”

    秦默听着,眉心一跳,星眸忽闪一下,默默望了我一眼,身边的郎中忽然说了一句,“秦将军,伤兵太多,我们现在这里的金创药已经不足了!”

    面对着秦默别有深意的凝望,我低低转了目光,只是从怀中掏出那包在展府药膳房寻来的疗伤草药,借着火光打开,认真检视着。

    血余炭、仙鹤草、蒲黄、三七、艾叶、侧柏叶、槐花、地榆、白茅根……老夫人身体不好,展府的药膳房中多是各色滋补草药,用于止血疗伤的并不多,翻来捡去,当时我也就只找到了这几味。

    这里实在没有可将草药研磨的工具,思忖了一下,唯有用西域游牧民族最古老的法子,将草药放在口中慢慢咀嚼成碎末,然后将碎末敷在伤口上,再用布条紧紧扎好。

    整个过程,秦默静静注视着我,苦涩的草药汁液在口中流溢着,让我想起了当年逃出长安的那个雨夜,我也是一身的伤,是秦默在荒原中冒雨搜寻了止血的草药,也是这样嚼成粉末为我疗伤。

    一晃七载的辰光飞逝,再想起那时的场景,真的已经恍若隔世。

    包扎好了伤口,血流已经基本止住,伤势虽凶险,还不致命,郎中又寻了些口服的金疮药,烧了热热的姜糖水灌了下去,他那一度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色终于渐渐有了些许的血色。

    默默做完了这一切,在他清醒之前,我离开了他的身边,秦默对着小校门交代着什么,无暇细听,东方已经渐白,飞雪狂舞,迷雾围城,离叛军攻城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登上了城头瞭望,城下不远处是黑压压望不到边际的安禄山兵马,惟见旌旗如林,迎风招展,十几万人的队伍蛰伏在雪夜的黎明之中,居然是一片的静寂。

    他们在默默休整,静静等待天明之后的狂欢盛宴,听回来的士兵们说,安禄山已经告示全军,攻克东都洛阳和西京长安任何一处,均可纵容军士恣意行动,大索三日。

    洛阳已经是鲜美鱼肉,现在的城防不过是鱼儿放上砧板之前最后的挣扎。

    天光放亮的时候,秦默来到了城墙之上,逐一安排士兵们面对即将发动的强攻排兵布阵,城墙上的夹道中摆满了弓箭,盾牌等兵器,很多的百姓在分散在城墙之上,备好了滚木礌石,山雨欲来,紧张的气氛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

    靠在城楼之上,裹紧了白色的披风,透体的寒风带走了身体的每一分暖意,橘红色的朝阳在东方浅薄的云层中冉冉升起,天地之间一片苍茫的银白,炼狱来临之前,竟是这样一个宁静而美丽的晨曦。

    这时的欢颜是否正依偎在野离婆婆的怀中酣睡,还是在哭喊着寻找娘亲,只要想到她,胸臆之中就盈满了浓得化不开的酸楚感觉,对着天边的那抹晨曦的霞光轻声自语,女儿,为了你,娘亲会拼尽最大的努力活下去……

    不知何时,秦默已经走近我的身边,展开臂膀轻轻拥住我的肩头,胸怀中的温度让我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一丝暖意,“他怎样了?”我们两个没有对视,视线都痴痴凝视着那天际美丽的雪野流光,只轻轻问了一句。

    “你的草药很有疗效,他的血止住了,人已经清醒过来重新披上战甲,奉封常清将军的命令,带着千余军马前往城中的都亭驿驻防,已经走了半晌,不过临行前还在这里默默看着你的背影……”他止住了话头,唯有浅浅一声叹息。

    我仰起头看他,正想说句什么,却听见对面的敌营忽地悠然一声号角长鸣,顿时打破了整个晨曦最后的静谧。

    众人心中一惊,纷纷涌上城头观望,却见敌营万头攒动,青黑色的旌旗海洋怒涛狂卷般的翻滚,然后是三藩镇最精锐的骑兵缓缓出列,地狱使者般漆黑的战甲,看不清面目的森然铁盔,寒光四射的攻击长戟,密集的冷光晃得人张不开眼睛。

    骑兵之后是一队队整齐排列的,背负着长弓利箭的弓弩手,皆是高大壮硕的藩镇神箭手,再往后就是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番兵,铺天盖地,浓重得死神一般的黑色满满覆盖了白雪皑皑辽阔的雪野。

    敌营铮铮的羯鼓声随着号角的长鸣暴风般响起,越来越强,响彻云霄,伴着叛军野狼一般的嘶吼声,震得人的耳膜嗡嗡作响,随着那震慑心神的羯鼓声,大家的心跳得越来越激越,渐渐不成个数。

    中朝的官兵和百姓们泥塑木胎般伫立在城头,各个面无人色,我终于知道节度使封常清的前两道防御关口为何会那般迅速地被攻克,中朝军队所有的防御不过是待宰羔羊在屠手面前的最后的垂死挣扎。

    “将士们!安贼叛军虽然强大,但是一路烧杀淫掠,生灵涂炭,犯下天不可赦的滔天罪行,朝廷在紧急部署兵力,朔方军,陇右军,安西军都已回师勤王!”

    “高仙芝将军率领几万军马已经到达陕郡,天子在帝京长安募兵十一万,西北部族为卫护我大唐纷纷请缨,只要我们坚守城池,救援大军指日可待!”

    “安贼叛军不义之师,民心向背,士气虽锐,必不久矣!我们都是大唐天子的将士,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本来就是军人的宿命,抛头颅,洒热血,无可厚非!只是我们多守得一时,多战得一刻,朝廷援军便更进一步,我们的百姓就更多了一线生机!”

    轰鸣的鼓声中,秦默登上城墙最高处,面对着被叛军声势震慑得雅雀无声的官军,凛然誓师。

    凌厉锐寒星的炯炯双瞳迸射着耀目的光芒,雕塑般的面庞上是无畏一切纵横捭阖的狂傲,呼啸的风鼓动着他新换上的红色披风,应合着摇曳如火的大红璎珞,整个人周身迸发出的凌冽杀机就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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