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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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膳后本是丫鬟掌灯小姐看书的安逸时辰,宝钗却得急急忙忙往楼下赶,刚刚客栈老板娘在她耳边嗷得一嗓子让她现在还觉得耳朵嗡嗡:“哎呦姑娘,你家哥哥跟人打起来了!”

    要说薛蟠挨妹妹糖果加大棒的教训久矣,早已不是那个动不动提拳头打人的金陵一霸,是以宝钗不仅心急还有点儿怕:该不会真出事了吧?

    自家那傻哥哥可千万不能再闹出人命官司,尤其这是京城,是王子腾的一亩三分地!

    跟着老板娘推开一楼的一间客房,宝钗一步踏入,急忙道:“哥哥,快住手!”

    “妹子……”薛蟠回一嗓子,那声音,只有三分是急躁恼火儿之类打架该有的脾气——其他七分全是委屈,委屈得就跟总眨巴着湿漉漉眼睛卖萌的小白狗似的:“我也想住手啊,可是……”可是他是被打的啊!

    可怜的薛大傻正维持着胳膊被钳领子被揪的姿势,被人整个儿抵在墙上,全身上下只有脑袋还能动,正一伸一伸的,努力用眼神表达着愤慨。

    宝钗愣了半晌,才消化眼前这个颠覆三观的事实,随后立即转向打人者:“……徐公子?”

    徐校闻声看来,迟疑地猜测着:“你是、薛姑娘?”

    宝钗从马车的窗子里看过徐校,徐校却是头一次见到宝钗,不由微怔。眼前这位豆蔻年华的少女,容貌极为美艳,可又具一副傲然如冰雪的风骨,就如花中之王牡丹,自显嫣然,却让观者肃然。

    徐校一时看愣,确让薛蟠找着了机会,一个猛虎下山——其实就是瞎扑,抱紧徐校的胳膊死不撒手,边扭脑袋对宝钗吼:“妹子,王熙凤的丫头在里头睡着呢,你去看着,别让她跑了!”

    宝钗一惊,立即向床上看去,只见湿透的少女蜷在床铺上,昏迷中还蹙着眉,一脸痛苦。观其容貌,一个熟悉的名字立即映入脑海:“这是……平儿?”

    徐校虽然年纪小,可拜自家那个特立独行的亲爹所赐,抢修堤坝时上百斤的麻袋都得亲自扛着,哪会挣不开一个薛蟠。

    猛然挣开薛大傻,徐校也走到床前,疑惑地看着宝钗:“薛姑娘也认识她?”

    听得一个“也”,宝钗不由迟疑,反是薛蟠先嚷嚷了起来:“早跟你说了我认识她,我真不是什么、那什么贼!”

    徐校不由“咳咳”两声,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之色。

    宝钗也从自家哥哥义愤填膺的一通巴拉巴拉中得知了事故的原委:徐校救了人,老板娘帮着安置在屋子里,薛蟠因为认出了平儿,难放下心,所以亲自跑来瞧,就是那“瞧”的方式又那么点不对——窗户纸上戳个洞,扒着望。

    欠揍呢这!

    要知道里头的老板娘正准备帮平儿把湿衣服换下来呢,徐校站院子等,一转头发现窗户上扒个人,还不立马去揪?

    两人就这么打上了,薛蟠没想到的是,他当初能把徐龄揍个乌眼青,却打不过天敌的儿子!

    幸好,这头徐校刚把薛蟠制住,那头老板娘就拖来了宝钗,才免得可怜的“淫贼”被拿去见官,贻笑大方。

    宝钗忍不住扶额:“一场误会。”

    ……

    半刻钟后,一众人一起移到了客栈二楼。

    宝钗备选有全家做后盾,无论是钱还是人都管够,所以效率极高。蓝鸢飞快地又租了一个小套间,青鸾帮着薛蟠一起将平儿抬到里屋去,还塞了个懂医术的妈妈进去,白鹭则拿上几吊钱下楼打点。

    这又显出小集镇的好处了,大伙儿都是行客人,本就忌讳东家长西家短地瞎打听,老板娘和店小二拿了银钱,顿时眉开眼笑地保证不会乱传瞎话。

    白鹭也不怎么担心,谁能想到国公府的通房大丫鬟会满身是水地被人抬回来,还不如信她现编的瞎话呢——“这是咱们家的丫鬟,婚事上有点不顺当,一时想不开投了水,幸好被那位公子救回来了。”

    宝钗和徐校一起站在套间外头等着,按理说应该继续“澄清误会”,可宝钗却不知道该怎么说。白天那场“真假千金”的闹剧,徐校不仅是见证者更是当事人,晚上他又带了昏迷的平儿回来,怎么会是巧合?

    难以确定徐校到底知道多少,所以不知道该告诉他多少,宝钗几次欲言又止。

    宝钗看得出,徐校与徐龄很像,最通俗的说法,父子俩都是“好人”——而且,为了秉持着做好人的信念,父子俩都是“朝闻道、夕死可矣”。

    里屋里,昏迷的平儿气若游丝快没了半条命,显然是遇上了“不平”。宝钗烦恼的是如何让“路见不平”的徐校不再插手。平心而论,宝钗不想哄骗,却又害怕徒增变数。

    徐校不由自主地凝视着少女姣好的侧颜,皎洁若雪,就是微蹙的细眉钩如新月,似含烦恼,让人心觉不忍。

    察觉到自己的唐突,徐校立即收回目光,主动对宝钗拱手,微微一笑:“薛姑娘,我先说吧。今天白天,一对禁军从集镇上抓回去一个女人,禁军说那个女人假冒九省都提点的女儿,要带她回去问罪,可我觉得他们行为怪异,所以悄悄跟上了,想一探究竟。”

    “他们都骑着马,我很难追上,正想放弃时,却发现有又另一个姑娘在追赶那些禁军。”徐校朝着里屋看了一眼,“就是那位昏迷的姑娘。与我不同的是,她没有刻意隐蔽,就跑在官道上,还不停喊着‘二奶奶’。我想,她应该是在叫荣国府爵主、同知贾琏的夫人。她路上摔了一跤,脚受了伤,我正想上前去帮忙,却见她身后追来一辆马车,车夫将她劫上了车,转头去了护城河的方向。”

    听到这里,宝钗脑中猛然闪过一个猜测:“难道——”

    徐校点头,敛下表情:“我赶过去时,正看见他们将这位姑娘捆上石头,扔进了水里。”

    宝钗轻轻攥住了手心,心中一笔笔写下四个字:杀人灭口。

    徐校摇了摇头,继续道:“之后,那些人就驾车离开,我才能及时将她救出。她呛了水陷入昏迷,我只得带着她回镇上求医。”

    宝钗听徐校说完,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福了福身:“多谢徐公子。”

    徐校愣了愣,只听宝钗缓缓道:“正如徐公子所想,那位姑娘是荣国府琏二奶奶的丫鬟,叫平儿。”

    “我记得,荣国府这位夫人与薛姑娘似是……”

    宝钗诚实告知:“琏二奶奶是我表姐。”只此一句,再无接下。

    这回却换徐校陷入沉默,看着宝钗低垂的眉目,徐校不由问道:“薛姑娘可有难言之隐?”

    宝钗抿了抿唇,点头:“请徐公子见谅。”

    其实,她也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怎么跟别人解释。

    徐校顿了顿,才又问:“那依薛姑娘之见——”

    宝钗想了想,直接道:“还请徐公子将平儿姑娘交给我,我自会好好照顾她。”顿了顿,“还有……希望徐公子,不要与任何人提起此事。”

    徐校再次沉默,就在宝钗想着要如何继续说的时候,他忽然说了句:“好。”

    宝钗却惊了:徐龄的儿子会有这么好说话?

    却见徐校对她拱手,恳切道:“薛姑娘心地善良,曾赠药与家母,徐校可不信他人,却不可为难恩人。”

    “徐公子言重,那算不得什么恩情。”那些人参终究也没救回董夫人的性命,哪来的恩——自己还毫不留情地拒了对方的亲,才是重重打击了重病缠身的董夫人才是。

    “薛姑娘大恩,在下铭记于心,只求结草衔环以报。”徐校却又揖礼,抬起头时,宝钗清楚地看见少年眼中闪着光彩的坚持。

    推辞的话盈在唇边却说不出,宝钗只得道谢:“多谢徐公子谅解。”

    ……

    薛蟠忙上忙下半天,又是拿汤又是备药,忙得满头大汗,回到套间里,就见自家妹子一个人坐着:“那姓徐的呢?”

    宝钗给他倒茶,边说:“徐公子已经走了。他上京是为拜见外祖母,因为今天的变故已经耽搁了,得赶紧赶进城。”

    薛蟠哼一声:“臭小子,算他跑得快。”

    宝钗摇摇头,将自家哥哥的注意力牵到该用心的事上:“那位看病的刘妈妈说,平儿没有生命危险,很快就会醒的。”

    薛蟠这才意识到,屋里还睡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的炮仗呢,立马跳起来:“妹子,你把她留下了?”

    “交出去就更不行了。”

    正巧,刘妈妈走了出来,福了福:“大爷,大姑娘,平姑娘醒了。不过还很虚弱,都没法坐起来。”

    宝钗站起身,又嘱咐:“我去就行了,哥哥你在这儿等着。”

    薛蟠赶紧拽人:“妹子,你真要去见她?这平儿可是王熙凤的心腹啊,她肯定知道荣国府那帮混账的算计……”

    宝钗点头:“正是因为平儿知道的多,才能问得出来:荣国府和王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薛蟠挠头:“你不是说不关咱们的事么?”

    “若能弄清楚,心里就更有底了。而且……”宝钗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觉的黯然,“其实我大概能猜到,连平儿的遭了追杀,这萧墙之祸已经不是一般的严重。”

    不过,与原著略有不同,那一家还没腐朽到“从根子里烂”、“从里头杀起来”;这场由穆梓安明确告诉自己的、荣国府面临的萧墙之祸——夺爵,归根结底是她薛宝钗提前下了药引,还是一味烈药。

    你方唱罢我登场,风刀霜剑你来我往,宝钗自认所做皆是反击,她从未主动害人所以无需担心半夜鬼敲门,只是——“徐公子告诉我,平儿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快去救大姐儿’。”

    想到现在应该还在襁褓之中的小女孩儿,宝钗不由轻抚胸口,微微蹙眉。怎么都压不下那份担忧,还有隐隐的愧疚:她的反击,竟将那么小的巧姐牵连至危险之中?

    宝钗如此想着,缓缓走进内室,就见虚弱的平儿正艰难地想挣下床。

    “你还是躺着罢,你呛了不少水,须得好好休养。”

    “你是……表姑娘?”

    平儿难以置信地宝钗,眼中除了疑惑更多的是惊慌。宝钗一看便知,不由摇头道:“看来,大舅舅和贾家的打算——对我的那些‘打算’,譬如送给宫里的娘娘借肚子生孩子那些,你都是知道的。”

    平儿硬撑住床铺,努力不让自己跌下地去,紧紧咬着唇,都快咬出血来。

    宝钗伸出手,将她扶坐在床边上,看着她的眼睛,轻轻笑了笑:“也不瞒你,我也都知道了,早就知道了。”

    平儿颤了颤身体,长长的睫毛垂下,沾了些晶莹的泪珠:“其实,二奶奶一直是不同意的……”

    平儿是个一心护主的丫鬟,别人但凡挑出王熙凤半点不对来,她都能说出一番这般那般的“不得已”来。

    所以宝钗并不纠结与此,而是淡淡笑道:“我听救了你的人说,你昏迷前最后一句话是‘快救大姐儿’,不知你是指谁?是否是指表姐的女儿?”

    平儿的脸色更是惨白惨白:“表姑娘,您怎么知道大姐儿……”

    “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的。”宝钗看着她的眼睛,定定道,“你必须跟我说实话,我才能看看我能不能腾出手来——去救大姐儿。”

    平儿再次颤抖,忽然猛扑到宝钗膝上,跪着哀求:“能的,您一定能的,只要您派人去王家说一声,说老太太劫走了大姐儿,都提点大人一定会管的,都提点大人不会不管他的外孙女的!”

    平儿哭得满眼是泪:“求求您救救大姐儿,大姐儿这几天正在出痘,还发着烧……”

    宝钗皱眉:“你说老太太劫走了孩子?为什么是老太太?”说是二太太才更符合逻辑啊!

    硬是把平儿拽起来,宝钗厉声道:“你说清楚,从头说起,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儿此时只能把寻找大姐儿的希望全寄托在宝钗身上,拼命勉强自己定神,从头说清楚,讲明白:“过年前,有御史参了二爷一本,全家人才知道,二爷犯了事,被大皇子捉了个正着。据说,皇上在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说二爷人品下流,不配做公府爵主……”

    “老爷也被罚了,皇上还特意派了太监也训斥……全家人都战战兢兢的,可是,半个月后,宫里的贤妃娘娘忽然派人来说,皇上念旧情,不会夺荣府的爵,但是二爷那事闹得太大已经压不下来,所以,唯一的法子就是换个人做爵主!”

    说到这里,连平儿也忍不住露出恨色:“贤妃娘娘明摆着是想把宝玉推上去!可她没想过,咱们二爷当了十几年的爵主,二奶奶嫁过来就是爵主夫人,一下子都没了……二爷和二奶奶怎么做人?”

    “最可恨的是老太太,一个劲儿地逼着老爷上表换爵主,老爷死都不依,老太太竟然说要自己上表!”

    贾母是国公夫人,一品诰命,上表换爵主也没什么不行。

    所以宝钗便想不通了:“老太太上表就是了,为何还要劫走大姐儿?”

    “因为二奶奶……”说到这里,平儿不由垂下眼睛,又是哀戚又是懊悔,“表姑娘,您也知道,二奶奶从来都是最要强的。二爷还陷在留都回不来,全家人都追着二奶奶逼,二奶奶忍不下这口气啊,所以就发狠说‘我不好过,他们也别想好过,我死了也要拖几个垫背的’!”

    宝钗终于听出问题了:“表姐到底做了什么?今天表姐私自出行,被大舅舅绑了回去,可与此事有关?”

    平儿闭上眼睛,泪水还控制不住地流着:“是的,就因为这事儿……老太太身边有个赖嬷嬷,赖嬷嬷的孙子叫赖尚荣,在外头做了个知县,逞着荣国府的威风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二奶奶拿住了他的错处,又寻了几个苦主;二奶奶今天就是来见那些苦主的,打算给他们钱,让他们不告死不算完!谁知道老太太竟然听到了风声,便派了人来把大姐儿抢了走,说是送到庄子上关起来……”

    宝钗不由哑然。

    撺掇别人告自家啊,难怪王子腾火急火燎地要将那闺女绑回去;

    不过,好容易绑回了闺女,结果外孙女又被人抢走了,王子腾是不是还得去救?

    思及此,宝钗问平儿:“夺爵之事,大舅舅站哪边?”

    平儿哭道:“二奶奶求回家去,都提点大人说他管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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