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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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乃军心,将死则军心大乱。已自甘堕落成贼的,那就更心虚了。

    虞方一死,剩下的蒙面人群龙无首,面面相觑,眼里流露的尽是惊慌失措。报仇什么根本是不敢想的,只有蠢蠢欲动的“赶紧逃命”的想法。

    不等他们夺路而逃,一队侍卫忽然从正门处冲了进来,扑到众贼人按住押着,跑在最后的则是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没命的郑泽,直奔穆梓安旁边:“世子,您没事吧?”

    王府长史官真难做,一听说虞方进了薛家,他家世子就跟磕了药似的,一路翻檐跳墙就蹦进了墙里面,可怜他们被人流堵着,怎么赶都赶不上。

    “我没事。”穆梓安将刚刚抓刀受伤的那只手背到身后,回头看宝钗,“薛姑娘还好?”

    穆梓安有点儿担心,刚刚他杀人太血腥,站在他身后的这小姑娘……没被吓到吧?

    宝钗神色复杂地盯着他,一手依然紧紧执着灯笼,另一只手上,除了勾着钥匙,却又多了另一大包东西,且僵持着似要掷过来的姿势。

    穆梓安反射性地伸手——当然是那只没受伤的,紧紧攥住宝钗的手腕:“你拿的什么?”

    宝钗淡淡道:“石灰粉。”

    石灰粉确实可以防身……不对!穆梓安低头看看地,满地的油——是漂在水上的!

    刚刚这小姑娘除了让人往下泼油,还泼了水!

    水加上石灰……

    穆梓安抽抽嘴角,又往上看了一眼:“上头还有?”

    宝钗淡淡反问:“你觉得呢?”

    其实是没有的。千钧一发,能提了油来都是靠着大房住在天时地利的正院里,恰好是离贼人攻入处最远的一个院子。哪还有空去备石灰粉?这一小包,是宝钗白天被“阿琦”邀请出去时便揣在身上的,以备不时之需。

    穆梓安不由又瞥一眼,再次抽嘴角:“不是用来对付我的吧?”

    刚刚穆梓安“走神”的时候,宝钗立即掏出了石灰粉包,是打算对付虞方的。不过现在……宝钗冷眸一扫自己被对方攥着的手腕,厉声道:“放开。”

    这意思,不放手就变成对付他的了。穆梓安赶紧缩回疑似占便宜的爪子,看宝钗的眼神越发戚戚然,不由小声嘀咕:“你到底有多凶……”

    宝钗冷着脸从他身侧走过去,从血泊里抱起昏迷的宝篥,用手帕捂住她脖子上的伤口,将小女孩交到了薛胡氏手里。

    薛王氏颤抖着扑过来,搂住宝钗哭得动容,泪水很快沾湿了宝钗的衣服。

    宝钗缓缓抚着薛王氏的脊背,用低低的声音安慰着:“母亲别哭,我没事了,都过去了……”

    穆梓安复杂地看着,忽然摇了摇头,指着一圈被押着的蒙面人,对郑泽吩咐:“把这些人都带回去……留几个人在薛家,以免再出事。”

    郑泽看着他家世子,忽然撕了一截衣摆下来,穆梓安见瞒不住,只得伸了手过去,让自家操心成婆妈的长史官给他包扎,还撇嘴:“郑叔,我没那么娇气。”

    郑泽在包扎的间隙瞅着宝钗的方向,忽然对着他家世子幽幽叹了口气儿。

    穆梓安也顺着瞧了一眼,见宝钗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不由也幽幽的:这回,贴在他脑门上的标签除了“骗子”、“混账”、“小人”之类,又加了个“杀人不眨眼”。再次被讨厌了……郑叔这是在同情他呢。

    赶紧摇摇头,把烦乱的思绪清出去,穆梓安忽然收回手,不知疼似的握了握:“别包了,我要去官渡。”

    没空自怨自艾,他还有正事要做呢!虞颉倔毁上游堤坝,使得水灾更甚,南京城也涌进了更多的灾民,是以他才能这么快地探知真相。□□乏术,他只得分了一队人去官渡拦截虞颉,自己赶来薛家。此间事了,还有另一边呢!

    正在这时,大门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穆梓安神色一凛:难道是虞方的同党,这么快就来了?

    两队带刀之人快步跑进薛家,整齐有序,丝毫未被满地的尸体惊吓。领队之人一身华服,面色凛然,却戴着高冠,面含脂粉之气。

    身着朝鲜高冠服,乃是宦官。

    南京镇守太监之职暂缺,但宦官数量从没少过,毕竟南京曾为帝都,开国太|祖就埋在这儿,皇陵周围常设一批宦官禁卫,城里人混称为皇陵卫。其实,除却镇守皇陵,这批禁卫还有监督地方的职责。趁夜赶来的正是皇陵驻军,领队乃是从四品御马监少监秦寒,持刀迈进,一眼就看见了穆梓安:“东平王府?”

    四个异姓王府都有自己独特的纹徽,通常绣在衣领上,并不难认。

    秦寒今年二十八岁,容貌极为俊秀,武艺也出众。他本是皇城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深得宠幸,只因多年前不慎得罪了权贵,便被发配到南京来守灵。

    穆梓安点了点头,正想说什么,却又听得跌跌撞撞的凌乱脚步,被两个小宦官架进来的竟是薛彬,全身都带着伤,尤其是左臂上被深深划了一道伤口,用布条凌乱地扎着,不断往外渗着血。

    薛彬不顾满身的狼狈,挣起来环顾,只见一地狼藉,不由大骇:“难道,难道……我回来晚了……”

    正在此时,熟悉的声音响起,是宝钗。

    “父亲,我们在这里。”

    轻轻一句,让人顿觉安心。

    ……

    不眠之夜,薛家刚刚遭遇一场浩劫,正是凄惶之时。

    宝篥脖颈受伤流血不止,必须尽快救治;薛彬伤得更重,身上大大小小共有三十多处伤口,血痕斑驳的内衫已经沾到了皮肉上,让人看着便触目惊心。

    幸好有几个曾经侍奉内廷的内监懂得医术,秦寒让他们过来,给薛彬与宝篥包扎止血,薛王氏与宝钗等人则寸步不离的守在门外。

    据秦寒说,为了封锁消息,虞方派爪牙不仅趁夜封城,还封锁官衙,稍有异议者便当场格杀,留都吏部尚书与另几位义愤之士已命丧刀下。当时薛彬正在户部衙门外,趁乱打晕了一名兵卒,抢了马去向皇陵卫求援,一路被追袭,几乎是九死一生。

    皇陵卫赶赴南京城,与虞方附逆短兵相接,抓了俘虏来逼问,得知虞方竟然往薛家谋财害命去了!

    秦寒立即率人前来,薛彬也不顾重伤赶回家中,直到亲眼确认妻儿尚在人世才终于能放下心,而后便是一片漆黑袭向眼前,晕倒了过去。

    “老爷,老爷……”薛王氏双手捂脸,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娘,别担心。刚刚少监大人说,爹受的都是皮外伤,没有性命之忧。”宝钗扶着薛王氏,轻声劝着。

    “是呢,幸亏有秦少监……”薛王氏伏在宝钗的肩上,一手按着胸口,后怕而万幸。

    秦寒走来,摇头道:“薛公八年前救我性命,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秦寒。”

    原来,秦寒当初得罪的不是别人,正是被太上皇视为眼珠子心尖子的嫡妻孝泽皇后,也就是废太子义忠亲王的生母。儿子被赐死,孝泽皇后无法去恨身为君王的丈夫,便拿传圣旨端毒酒的太监当了出气篓子——不巧,正是秦寒。

    孝泽皇后随便找了个发落的由头,秦寒被从掌印太监一捋到底,流放似的被撵到南京一个偏僻的官驿里。人皆是顶红踩白,时逢冬天,秦寒重病,却没有一个人给他请大夫。幸亏有薛彬押送粮食借宿官渡,见昔日的掌印太监沦落至此,心生恻隐,让随行的大夫救治一番。

    直到六年前承景帝登基,又将秦寒提拔成了御马监少监。当然,碍着太上皇的关系,秦寒依然无法回到北京。

    宝钗听着这段故事,忽然想起,明氏诈死离开时,来接她的是两个宦官。看衣着,与这批皇陵卫极为相似。怪不得南京的宦官都对薛彬很熟稔,原来还有这段故事。

    秦寒与薛王氏点了点头,又到一边与穆梓安交换情报,穆梓安承认:“虞方是我杀的。”

    皇陵卫平日守在山中,蓦然一回城,竟见锦绣留都如修罗地狱一般。秦寒俊秀的容颜上显出一抹薄怒,细长的手指握紧刀柄,咬牙道:“该杀!”

    穆梓安皱眉:“现不说这些,虞颉掘毁上游堤坝,导致金陵受灾,是否得尽快组织城民避难?”

    秦寒却摇头:“进薛家前,我刚接到急报,金陵大堤的决口已经封堵。暂无决堤之险,我已命人去城内澄清谣言。”

    穆梓安惊愕:“这么快?”

    秦寒拉来一个不断抹眼泪的小内监:“将你探到的都告诉世子。”

    小内监胆子不大,哭得眼睛红红,哽咽道:“其实,应天府尹徐大人从来没有放松警惕,他一面命人修坝,一边让工部挑选合适水道开渠泄洪……这次、上游决堤,徐大人亲自带人围堵缺口,硬撑了三个时辰,水渠终于挖通,但是——”

    听到这里,握着刀柄的手又紧了紧,秦寒的凤目中凝了深沉的色调。

    小内监也哆嗦了一下,泪水又冲出眼眶:“水位越涨越高,已没过胸口,徐大人却还在水里……所有人都劝他上来,他就是不肯,只拼命去接沙袋去堵缺口。终于,缺口堵上了,水渠也挖通了,可是徐大人已经没力气了……天又暗,水忽然卷过来,徐大人一个没站稳就被卷走了!”

    “什么?”穆梓安紧紧皱眉,谁都知道,洪水乃是远胜于人力所能及的灾难,徐龄被洪水卷走,只怕是、凶多吉少。

    秦寒沉声道:“我已命人顺着水渠去找。”

    小内监拼命拿手抹眼睛,可怎么都止不住泪水:“徐大人、徐大人是拿命保住了全城的人……”

    “住口!”秦寒厉声呵斥,修长的凤眼中寒色森然,“别说这种触霉头的话!”

    穆梓安沉默,忽而转身,让自己的人也去——搜索徐龄的下落。

    徐龄拿命换了南京城的平安,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全城之人就不该放弃。

    ……

    这夜格外漫长,姗姗来迟的晨曦终于露出第一缕金色,是希望,却也是绝望。

    城中,皇陵卫将虞方的人头示于众人,虞方同党纷纷束手就擒。

    薛家,一地的尸体和油渍已被收敛。宝篥度过了危险,薛彬也醒了。

    薛王氏与宝钗守了一夜,薛彬看着妻女疲惫的面容,觉得眼睛再次发酸,赶紧询问家中状况,还有城中情况。

    宝钗道:“昨夜死伤上千人,秦少监已安排安抚救治。家里还有不少药材,我让哥哥取了一些送过去了。”

    薛彬又问:“那堤坝呢?找到徐大人了吗?”

    宝钗顿了顿,眸中流露出一抹哀戚:“徐大人他……殉城了。”

    今晨黎明时分,皇陵卫在下游找到了徐龄的尸体。头发散落衣衫褴褛,一只手横在胸前,手里紧紧攥着一截东西。众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掰开徐龄攥得死紧的手指,发现他至死都没松开的只是一截粗糙的麻布,用来堆堵堤坝缺口的沙袋上的麻布。

    一时间,四处皆是哽咽之声。

    皇陵卫伸手,轻轻为徐龄合上双目:“金陵无恙,徐大人尽可以放心。”

    金陵大堤距离金陵城足有百里,徐龄年过六十的老母早已双目失明,却让孙儿徐校扶着、一路跌跌撞撞赶来。她看不见,却敏锐地察觉了凝重的气氛,顿时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我儿没了……”

    徐校是徐龄唯一的儿子,只有十三岁,还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看见父亲的尸体,他也重重跪倒在地,紧紧咬着牙,一只手握成拳死死按在地上,被满地的沙砾硌出一块块血斑。

    董夫人扑倒在徐龄的尸身上,生生哭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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