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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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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二十五章、

    次日果然有旨意传至柔福殿,内侍看我一眼,我站在门槛后,在他开口前截住他:“我在听。”

    我本以为他会坚持让我下跪,已做好了强词夺理的准备。没想到他却将我的不正常看做了正常,兀自对着空气念道:“皇后数违教法,拘于柔福殿,非令不得出。”

    我点点头,很是识趣地转身回了内室,一天也没有踏出一步。

    只是软禁总要有名堂,秦敛选的名堂却是如此的理不直气不壮。其实总归我已然将媚色祸国这四个字深入南朝百姓人心,他就算真的如此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何况我还收了赵佑娥送的小白猫一只,谋害性命的事虽然没有做,勾结秦旭的名目还是可以添上的,更何况这本就是我来南朝的使命之一。想来如果拟旨的人换做苏启,他必定不会如此优柔寡断,肯定会一条条把能想到的都写上,反正此时的我不过是一团面团,要捏圆捏扁全看他的意思。

    只是我既然被软禁,也就难以得知外面情形如何。不知道苏启是否已经顺利大婚,秦九韶是否已谋反,秦旭是否会捺不住气过早举兵而起。

    唯一确定的只有两件事,却都不是好消息。一件便是赵佑仪应该在十五日之后嫁定了,我本来还指望想点办法让她再拖延些时间,如今自身难保,也只好作罢;另一件便是我一直掩耳盗铃只做不闻的两国纷争终于捂不住,将要兵戎相见了。

    我逗了逗那只苏启专门送给我解闷,随我从苏国来到南朝的八哥,叹了口气,小声说:“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对不起父皇和哥哥。”

    我想起我在临来南朝之前,曾跪在苏国皇宫最为宏伟的未央宫前,信誓旦旦地向父皇保证,我是肯定不会爱上秦敛的。我只是想要问他一个问题,仅此而已。

    而父皇问我,假如你真的爱上了呢?

    我想了想,说,即便我爱上了他,我也会以苏国社稷为先,喂他饮下毒酒的。

    父皇看我一眼,那眼神幽暗深邃,望不到边界一样。最终他袍袖一甩,一言未语地转身进了大殿。

    而苏姿走过来,把我从青色的地砖上拉起来,深深瞧我半晌,叹了一口气。

    我那时不懂得苏姿为何而叹气,便追问,就如同我多次变着法子问她为何自愿嫁给了宰相之子,却又在婚后终日不见笑容一样。而苏姿在我临行南朝的前几日终于肯开金口,将这两个问题一起回复了我:“我嫁给宰相之子,虽不见得太幸福,但我可以生活得依然轻易。我可能不会和他琴瑟相合,却可以做到相敬如宾。这虽然要牺牲少许幸福,我却依然能做我自己的公主。我可以不费力气地保持住这份骄傲和尊严,并且一生都可以这样。”

    “而你嫁到南朝,你就不再是你,你就要做父皇的女儿,国家的公主,肩负重任,身不由己。你虽然口口声声说你即使爱上他也能喂下他毒酒,到时候却不一定会真的这样做。你会左右为难,辗转反侧。你如果喂下毒酒,你即使活着,这一生也不会再高兴;可你如果不喂下毒酒,你却又对不起整个苏国。”苏姿轻轻拂开我肩膀上的花瓣,柔声说,“而苏熙你,一定会爱上他。那时候你该怎么办呢?”

    我道:“爱上了也没关系。你也喜欢过秦敛,不是吗?可你到后来又不喜欢他了。我也可以这样。”

    苏姿望着我,良久又是一声长长叹息。

    我那时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于是听不进去任何劝言。我固执地要求嫁到南朝,满心满眼都是想要再见秦敛一面,急切得以至不愿去考虑这之后可能尝到的苦果。

    而我现在,果真尝到了苦果。

    如今仔细回忆一遍,我想,若是能将时间推至三年之前,我情愿永远没有见过秦敛。

    见到秦敛之前的那个冬天,苏姿尚未嫁人,苏启对南朝的算计尚处在口头上说说而已,而我在太医院众人的提心吊胆中,如十几年前我刚出生时太医所预言的那般没有再咳嗽。

    按照御医的说法,我只需要在接下来的两年中好生调养,便可一生福寿安康。虽然人人都知道福寿安康就跟恭祝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一样是句套话,但这句套话安在向来拿喝药当喝水,惯于折腾太医院的我的头上,却还是十五年来破天荒的第一次。所以当德高望重的太医院提点唐大人颤颤巍巍地吐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连一贯漫不经心的苏启都稍稍坐直了身子,并且露出了一点儿笑容。

    父皇很欢喜,苏启很欢喜,我也很欢喜。心情一好,我便有了兴致研习之前不曾研习过的一些东西。比如说我开始在自己往年养病的小院中尝试种花种草。

    我先是命人挖了池塘,种了荷花。后来苏姿到访,看看墙角一溜春风吹又生的狗尾巴草,抿唇微微一笑:“为什么这里不也种些东西?种点蔷薇花也好啊。”

    我便又听了她的建议种了蔷薇花。我把苏启叫来,让他挖土,我来撒种,然后让他埋土,我再指挥侍官抬来水桶。

    接着我又让苏启浇水,这回他终于怒了。道:“你自己怎么不来?”

    我轻飘飘地道:“我来也行啊。”说罢就要去拿舀子,一边拿一边还捂着胸口做出弱不禁风的孱弱模样。

    苏启伸出已经脏兮兮的白靴挡在我面前,无语地望了我半天:“……算了。你要是真浇出个好歹,这罪责我可担待不起。”

    当蔷薇钻出第一个绿芽的时候,苏姿造访我这小院的次数渐渐多起来,并且每次都显然是经过精心妆扮。然而每次陪我聊天的时间却又不长,只坐片刻就又要离去。我自认从皇宫到我这里并不算太近,而苏姿尽管亲密如亲姐,可她一向和我一样的懒,现在突然如此勤劳起来,待的时间又这样短,连比她愚笨的我都替她觉得亏本。后来我终于觉察出一点端倪来,和阿寂对望一眼,肯定地道:“苏姿必定是借见我的名目出宫来见其他人。”

    阿寂点点头,道:“那我去看看。”

    不出盏茶功夫她已回来,禀告:“大公主的确没有直接回宫,而是拐去见了一位年轻公子。”

    我嘴里含的水差一点漏了出来:“苏姿喜欢上一个男子了?”

    阿寂没有答,继续道:“那座宅邸就在一条街外。”

    我想了想,有点儿兴奋:“那你再去查查那是哪户人家。这里的人非富即贵,大都能门当户对,姐姐如果喜欢,为什么不直接禀明了父皇求亲呢?”

    阿寂“嗯”了一声,停在原地不肯走。我奇怪地望着她:“怎么了?”

    她说:“那位公子长得很好看。”

    “这不是好事吗?”

    “问题是,”阿寂慢吞吞地说道,“那位公子好看得过了头。”

    我难以想象一位好看得过了头的公子会生出什么样的容貌。在那之前我一直很想否认却又不情不愿地承认,苏启是我遇到过的仅有的一个好看得过了头的男子,没有并列。除去他之外的那些男子,都只能算得上好看罢了。然而当我问阿寂是苏启好看还是那位公子好看时,她却皱着眉苦恼地想了半天,最后为难地告诉我,两个一样的好看。

    我无法想象和苏启一样英俊却又长得不一样的男子该是什么模样。我抓心挠肝地想去亲眼看一看,却又被太医们慎而又慎地嘱托不得出去。我那疗养小院虽然占地面积不大,守卫却是相当森严。因为我小时候逃跑过太多次,而我又不懂得创新,导致我能想象到的逃跑办法早已被侍卫们了若指掌,继而一一堵死,除非我开发出新主意,否则不论是天上地下还是后门狗洞,我都逃脱不出去。

    我想了三天三夜,在继火烧水淹装死等主意都被阿寂一一否定之后,终于想出一个新方法。

    我开始向父皇请求提前学习如何□□。

    苏国皇室在外界一直有些神秘。有人说皇室祖先曾留给后世一份无以伦比的豪奢财富,就藏匿在大山某个角落;有人说苏国的皇室每一代都会诡谲地诞生一位生下来就能预知未来的皇子;还有人说苏国的公主们拥有令人起死回生的能力。

    我却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如果硬要说它有哪里神秘,那只能勉强说,制作精妙绝伦薄若蝉翼的人皮面具,是它同其他皇室相比仅有的特殊之处。

    就像是铸剑要分上等中等下等一样,人皮面具也有好坏优良之分。这世上其他地方制作的人皮面具的确可以仿得面容惟妙惟肖,然而再精妙,也依然无法和苏国皇室做出来的相提并论。皇室做出来的面具,一分一毫都相似到极点,单从容貌上以假乱真是很容易的事,不论仔细观察还是伸手去摸,都不会觉察出任何痕迹。苏国历史流传有秘密传说,万玄帝临死前,因担忧众皇子为争权而自相残杀,曾令一位亲信暗卫戴上人皮面具伪装自己,直到剪除内定人选以外其他势力后才宣布驾崩。

    然而这项活计却是只有苏国帝王的公主才可以学,并且必须学。相传这一规矩建立的原因是,万玄帝晚年宠爱会□□的惠国夫人,死前这一技艺又帮了他的大忙,于是他在拟旨立太子之余,又下了一道旨意,从此苏国的公主们就被迫而无辜地陷入了这一莫名其妙又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相信,凤阕舞同□□一起,是苏国皇室的每一位公主都会切齿的仇人。这两项技艺占据大量时间,又劳心劳力,却对自己没多少用处。前者众所周知却难得一见,要求公主们在及笄之前学完;后者则是彻底的秘而不宣,要求公主们在及笄之后掌握。

    我想去看那位据说好看得过了头的年轻公子时,正处于尚未及笄又将将及笄的尴尬年纪。我焦急心切,便想回宫去向父皇提出这一请求。然而上天从来不体谅我的心愿,那时候正值父皇出宫祭祖,要七天之后才能回来。

    宫中能管事的只剩下监国的苏启一个。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向他提了出来。

    苏启像看鬼附身一样地看着我,托着下巴道:“你先告诉我个理由。”

    我道:“没有理由。”

    他不紧不慢地回我:“那就别想让我批准。”

    我试图以激将法令他中计:“才不是呢。一定是你没有这个权利,不敢批准而已。”

    苏启微微一笑,“刷”地摇开折扇,靠在太子位上悠悠闲闲:“那我就没这个权利好了,你请回去等父皇回来罢。”

    我立刻上前抱住了他的胳膊:“哥哥,我错了……”

    他“嗯”了一声:“那就明天交给我一份你的道歉书和请求奏折,你若是写得情真意切,我就同意好了。如果草草了事的话……”

    我发愁道:“你明知道我文采不行……”

    他懒洋洋地道:“就是知道你文采不行。”

    “……”

    然而苏启终究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在我一字未写的情况下——我只是假装被他气得咳疾复发,把太医流水一样地请进了我的小院去了而已。那个时候我一边憋住呼吸装出难受的痛苦模样,一边在心中总结,没想到苏启监国比父皇临政竟要好对付得多,最起码我除了撒娇和苦肉计之外,还敢无中生有地骗骗他。

    四月初,墙角的第一株蔷薇花开放的时候,我一边按照书中教习的那般研究面具个中诀窍,一边令阿寂画出那位年轻公子的具体模样。然而阿寂的画技实在是比我还要差,如果是她所画成的那个样子,方圆十里我便可以找一百个出来。

    四月中,墙角的蔷薇花次第盛放的时候,我终于按照书中描写制成了第一张人皮面具。尽管不太熟练,面具表皮也略显粗糙,并不能真正戴着出去,然而我还是为又接近逃跑成功近了一大步而高兴。

    五月中,墙角的蔷薇花招蜂引蝶无数的时候,我终于仿照一名侍女的样子勉强做成了一张可以浑水摸鱼的人皮面具。

    第二天上午,我便让阿寂敲晕了那个侍女,再迫不及待地戴上了面具,由阿寂引领着出了小院,无暇他顾,直奔街外的那座外表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甚至还有点朴素的房子。

    那一天的阳光活泼而明媚,那座房子的门前整洁干净,却无人守着,连大门竟都是洞开的。

    我莽撞冒失地迈了进去,不远处有个男子听到动静,抬起头来,慢慢放下了手卷。

    那是我头一次见到秦敛。

    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只觉得,这世上多少丹青手,大概也画不出他的三分神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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