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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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说,不准耍赖!”阿史那翎高亢响亮的声音震得我耳膜发麻,那些酒酿在我的肚子里翻江倒海,好似燃起了一片火,以燎原之势窜遍全身,惹得我脑子乱糟糟得。借着这点酒劲我干脆豁出去了,“说就说!”

    李建成猛地恹恹抬起头来,目光迷离,我看了他一眼,幽幽说道:“我最遗憾的事是当初不该赌气离开江都,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此生不再有离别,我最珍视的人……”一阵风吹来,桐叶轻飘飘地坠落,在空中滑了优雅的弧度,颤抖着贴在地面。

    “怎么不说了?”阿史那翎问,我故作憨痴地傻笑,“我父皇、母后、姐姐……”李世民精光熠熠地看着我,镇静带着点冷漠,似乎所有心思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脸颊绯红的阿史那翎以一种‘暂且放过你’的眼神扫了我一眼,转而奔向李建成,谁知他原本迷离的双眼此刻更加浑浊空洞,脑袋一歪直接趴在梨花木上睡了。

    “起来……”她摇晃了他几下,终于也是不堪醉意,趴在桌上倒头就睡。

    我以余光扫了眼正襟而目光冷冽的李世民,干脆揉揉头继续装傻,就在这种半醉半醒的状态下听到远处传来的一阵喧嚣。

    脚步重叠的声音由远及近,“怎么在这里睡了?快扶太子回去。”是太子妃的声音,我闭上眼睛紧贴着桌面,一动不动。依稀感觉有人来碰我的胳膊,却听李世民说:“嫂子只管照顾大哥和那翎公主,忆瑶公主我自会送她回去。”

    待人声远去,我突然觉得内心溢满了悲伤,只觉天地辽阔偏受桎梏,人生长远却看不见明天。这漫漫长夜,幽幽深宫,好似亘古常立的皎月,有多少年华也耗不过它。如果,我能离开这里……

    思绪被清冷的话语打断,“起来吧,我知道你没醉。”

    我也懒得装了,一推桌子猛地站起来,却觉头晕目眩向后仰,一只强健的胳膊将我接住,那双幽亮闪烁着夜潭幻彩的眼睛与我近在咫尺。

    “想过这样的生活吗?”

    我笑了,这笑中带着几分凄楚,无奈,悲恸和嘲讽,“不想又怎么样,我能离开这里吗?”他忽而哈哈大笑,目光逼视着我,“你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倒现在还心存幻想?这真不像你呀。”

    纤月光线昏暗,恍若茶烟透碧纱,愈加朦胧,看不清他的神色。我晃悠悠地走到树下,摸索着布满沧桑褶皱的树皮,说:“如果没这幻想,我说不定还活不到今天。”

    英挺的身形前移了几步,语气静冷,“就算让你走出去了又怎么样?找个普通人庸碌地过一辈子?就算你甘于平凡,他呢?像你这样的女人懂得操持家务吗?贫贱夫妻百事哀,以为宫墙外就没有烦恼了吗?”

    他当真戳到了我的痛处,并不是因为那句贫贱夫妻百事哀。我骨子里永远流着大隋公主的血液,即使甘于平凡,也放不下生养于天际的自尊。我爱的人只当我是妹妹,不管爱到多深,我也不可能放下尊严去纠缠。更何况,他真心爱的人还是……

    我双眼模糊地看向星辰浩瀚的苍穹,夜空辽远而静谧,仰望地久了,只觉自身渺小如尘缕。下一刻他展开双臂将我搂在怀里,极小心地碰触却很是温暖,这一次我没有反抗,或许是孤独得太久才贪恋这一时的温暖,即使是鸩酒,迷醉过后便只剩悲恸。

    温暖的热气呵到我的耳畔,带着异样的痒意。

    “你以为大哥真醉了吗?他只是想醉而已。”就像我一样,一场盛宴,几杯殇酒,真正毫无隐藏坦然相对的也只有阿史那翎。所以,她注定不属于这里,而我们三个也注定要在这里蹉跎沉浮一世,不得救赎。

    喝醉了反而前所未有的清醒,从前想不通抑或是不想想通的事情此刻反而清晰起来。我迷迷糊糊地依靠在他背上,意识疏离地喃喃道:“你能娶我吗……”

    倦意终于上来,我也终于睡过去了,除了昏睡前的那句如梦似幻的“等我回来”什么都记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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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一只耳铛发怔,蓝宝石散发着熠熠明光,美丽而魅惑,那晚我醉得不醒人事后醒来就静静躺在我手中。

    距离李世民出征已经一个多月了,李建成负责后方粮草供给及相关善后事宜,一直比较忙我见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前方战事一定进展得很激烈,什钵苾曾说要破坏战局也不知他进行得如何,这几日连阿史那翎也见得少了,似乎大家都在忙,只有我一个人无所事事。

    “公主,沈良娣来了。”璃影领着沈丹青进来,我连忙将耳铛收进衣袖,她们二人见我斜坐在窗台上均是一愣。我从上面跳下来,见沈丹青手里拿着一幅画卷,笑道:“早就听闻沈良娣丹青技法过人,看来今天有机会一睹大作了。”

    沈丹青也不虚谦,只是将画轴递过爽朗一笑:“今日这谬赞丹青就领了,倒不是因为画工多么精细,只是这画若落到公主以外的人手里当真是明珠投暗。”她眸光盈亮似是含了一份期待看得我愈加好奇,画轴隐有檀木香气飘出,精装细裱,画背上撒着金色暗花,摸上去光滑如玉。

    璃影拿着一侧,我将画卷徐徐展开,随着笔墨晕染愈加明朗,我暗自抽气,心中一惊险些松手。

    皎月高悬,梨花小几,曲觞流水为衬景四个华衣锦服的身形言笑晏晏,俨然就是我与太子秦王和阿史那翎。我清楚记得那日李世民让阿史那翎禀退了所有,但依照画面的视角所画之人必不会离得太远。如果说那晚她一直在我们身边,那么她又看到了多少呢?

    “公主觉得如何?”沈丹青问道,我已经将画卷起随手交给璃影,道:“忆瑶不善丹青,只看个皮表便已觉是世间翘楚,只可惜那晚酩酊未曾欣赏东宫夜景,如此一看倒真宛如仙境。”她微微摇头,“并非丹青有意恭维,画中四人已占尽世间芳华,景致再美也只能是背景。”

    本该拒绝可她说得极诚恳看向我的目光也深了几分,那秋水荡漾的双眸里藏了太多东西,竟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对于这个人我始终看不透,作为太子宠妃她既没有太子妃的骄矜也没有东宫其他妃嫔的战战兢兢,对于此只能有两种解释,一是她有足够自信能抓住李建成的心,二是她根本不在乎所谓荣宠,不管是哪种解释都足以令人对她刮目相看。

    不管她是哪一种似乎都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为什么偏偏作了这么一幅画,又为什么偏偏送给我?

    沈丹青从我发髻处捏起一片树叶,许是刚才坐在窗台出神时落上得,因为时节未到色泽仍是青葱水灵,但根部却已经淡黄。我抬起头想道谢,却见她怔怔地看着树叶,轻声道:“从前有个好姐妹曾对我说过,宫廷里一木一叶都要比外界枯萎得快,宫廷里金枝玉叶都比不上天边的一抹云。”

    这话听起来倒有几分哀怨凄悒,想必是出自宫眷,说这句话时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温柔,又有些哀伤,我想她一定与这位好姐妹有着难忘过往,不然也不会有如此强烈情感。

    璃影将我们中间的茶盏撤了去换了新得进来,升起的袅袅茶烟将她恍惚神思拉回来,道:“丹青失态,让公主见笑了。”我安慰道:“若是良娣的那位好姐妹知道您为她如此伤心,想必心底也会不安。”我猜想那个人多半不在人世,因为在东宫住了些时日不曾听过沈丹青与谁交好,而皇宫这地方进了来就很难走出去。

    见她眼中浮过一抹灵光,隐含着期翼,我又迷惑了,却听她说:“‘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她若不愿再记着我我也没有怨言,只是苦了存梦的‘襄王’。”她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盈盈波动的目光中仿佛潜藏着一把利剑,我心中诧异不知该说些什么。

    璃影走到我们跟前道:“太子殿下来了。”我和沈丹青连忙起身,见李建成还穿着朝服风尘仆仆,我调笑道:“良娣不过来了一会儿,太子就追来了。”李建成淡笑着卸下佩剑递给璃影,仿佛松了口气,将向他行礼的沈丹青搀扶起来,随口道:“你这丫头越发伶牙俐齿,莫不是嫌我打扰了你和丹青。”

    我惊愕,不是因为他语气里少有的轻松,而是他称呼‘丹青’。李建成在外人眼里是出了名的端庄持重,即使与东宫妃嫔也是不苟言笑,只有对着自家兄弟才会开个玩笑。我眼见着他一路走过,自从弋莲死后就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上心过。即使尊为太子妃平日也只是称呼‘夫人’。可是今天,他在人前可以亲昵地执起一个女子的手,温柔地唤她芳名,我是该为他终于打开心结而高兴吧,可为什么心里愈发苦涩,他真得可以忘记弋莲吗?

    一直以来我都为他的痴情而感动,烟柳云色绕身,仍执此情不变。这也是我对他另眼看待的原因,与其说是感动倒不如说是心底最后一份希望,起码我父兄做不到得有人可以做到,可是当最后一份希望也要被打破时,我又能做些什么?

    出人意料沈丹青的笑容还未到眼底已经匆匆收回,还不如与我独处时。她看了眼日头,道:“殿下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可是前线有变?”我不由得凝了心神仔细听着,李建成叹道:“前线只怕要消停一阵了。二弟患了疟疾,唐军暂时休兵。父皇连传三道诏令命他回京诊治,若今天他还不动身,那我恐怕要亲自去趟泾州将他押回来。”

    “严重吗?”话比心快,待我反应过来话已经出了口。沈丹青眉角微翘,揶揄道:“公主问得是战事?还是……”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此时越表现地娇羞不是越说明心里有鬼,倒不如坦坦荡荡地说:“战事也有,人也有。”

    李建成目光如铁,复杂而沉重地盯着我,片刻后说:“战事我可以现在告诉你,区区薛仁杲纵使侥幸得势也不足以与大唐为敌。如果是人,只怕要见了才知道。”吃一堑长一智我可不会再问,什么时候能见到,尽管我刚才又差点脱口而出。

    谁知好像我肤浅到人人都可以看清楚,李建成这位主神还没说话,沈丹青先说:“如果公主急着见可以和太子殿下一起出城迎接,也就这两天了吧。”一句话将本来已经离开我的视线又拉了回来,李建成看着我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一样,我微微扬头:“可以吗?”

    他神情冷漠地转身对沈丹青说:“你回去准备一下本宫今晚去你那里用膳。”末了好像想起什么又添了句:“遣人告诉太子妃,让她派个人去趟秦王府,知会秦王妃准备准备,世民这几日就回来了。”他明明目不斜视,明明不假辞色,可我仍觉是在对我说。

    “你干什么!”我怒视着我腕上的手,骨节凸出泛白似乎全身力气都用在了上面。李建成微偏头,冲着想要上前阻拦的璃影冷冷斥道:“退下!”那声音杀气凛然我不由得一震,连忙冲璃影使眼色,她与我对视片刻,随即退了出去。

    他将我连拖带拽地弄进内殿,径直扔到卧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想干什么?”我莫名其妙,一个月前是谁跟我商量要将我许配给他二弟,今天我不过是稍微示了下好,就一副喊打喊杀的表情,好像要将谁生吞活剥了似得。难道是因为沈丹青?我握住酸痛的手腕委屈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和东宫妃嫔交往,那个沈良娣不是我让她来得,是她……”

    “别跟我打马虎眼,我说得是世民!”我果然没有误会,“你不是希望我和他在一起吗,我听你的话也错了吗?”尊秀面容上寒雾缭绕,吐出几个冰冷的字,“那就再听一次,以后不要再他有任何瓜葛,我再给你物色。”

    “李建成!”我忍无可忍,腾地站起来一字一句说:“我不是商品,任你待价而沽,也不是棋子,任人摆弄利用。你可以出尔反尔,但我不会,你听好了,我—嫁—定—李—世—民。”

    “哼……”他轻蔑地看着我,语气中夹带不屑:“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把你当成棋子?你倒是一往情深地贴上去,只怕到时候是怎么死得都不知道。”我猝然惊诧,他怎么会这样说我?这样说自己的弟弟?武德殿里的亲情拳拳近在眼前,送行宴的真情流露历历在目,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令他如此决绝地改变初衷?

    我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不管是为什么我都不能问。因为能让李建成震怒如斯,一定避不开夺储争嫡,虽然李世民曾说过他无心储位,可是站在权力巅峰的人有几个能超然物外。可他们一个远在边疆操劳军务,一个端坐庙堂深陷政务,就算会起冲突也不该是在这个时候。

    李建成低头看我,眸中已经恢复平静,只是依旧深沉冰冷。“如果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下意识地摇头,“我不想知道。”他温文一笑,却看不出丝毫笑意,“你要死要活要嫁的人,难道不想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唇角勾起的弧度优雅而残忍,我仿佛嗅到憎恶与报复的快感。

    “还记得那天在跑马场你险些葬身于马蹄下,那个马倌是我安插在世民身边的人。”我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却见他讽刺地说:“别这么看着我,我若是这么傻恐怕早就被世民从太子位上拉下来。我不得不说世民确实棋高一着,自己不必冒任何风险就能调转剑锋刺我一剑。太子气量狭小,不仅在秦王府布置内线还意图加害胞弟,听上去还真是罪无可赦。”

    我完全懵了,他说得自己不必冒任何风险是什么意思?他一早就知道马里有玄机,是故意将自己的马让给我已达到嫁祸李建成并置身事外的目的。如果真是这样他就太可怕了,一面奋不顾身舍命相救,一面冷血无情痛下杀手。

    他真得会这样吗?一个追逐皇位的皇子为了目的有什么做不出来,我突然变得异常冷静理智,既然这样,李建成的话也不能全信。宫闱争斗虚实夹杂,步步玄机,人心险恶叵测,我又怎么能分辨出这一张张面孔下潜藏着怎样的阴谋心计。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我心中生出,像是修罗道场腐烂泥土里生出的恶魔,在我耳边叫嚣着毁灭。连什钵苾都没有察觉的玄机,如果加以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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