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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怒至极处无全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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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粗腿一声不吭,骑在马上,脸上带着羞愧之色。

    堂堂男儿,却被人当作礼物送来送去,只要稍有自尊,便会觉得羞愧吧。

    叶畅一直在注意他的表情,虽然他这羞愧之色很淡,掩饰得很好,叶畅还是观察到了。

    此人抑郁不得志,可激之而不可辱之。

    一行人默默前行,穿过长街,当到了北市之时,叶畅领着他们进了市内。

    苏粗腿跟了过来,依然一言不发。叶畅在市内止住脚步,回头看着他:“汝乃壮士,某不敢以仆役相视,方才沈君盛情难却,某只能收下,但此时,你心中如何想,只管与我说就是。”

    苏粗腿看了他一眼,垂眉不语。

    “沈君倒是有一句话未曾说错,那就是某喜好结交壮士英豪,你看我身边二位,善直师乃游方僧人,某遇之山野,如今视为师长;猫儿乃长安游侠,某会之市井,如今倚为臂膀。便是某本人,穷僻之地、寒陋之门,出身亦不能算是富贵。故此,某以为,英雄与否,不在出身,在志向,在才学,在奋力与否。”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铮然,苏粗腿眉间不禁一动,不过眼中的光芒只是一闪罢了。

    “你有什么需要的,只管与我说。”叶畅见言辞无法打动他,便想着利诱了。

    “某当年年幼无知,乃至沉沦下役,厕身于奴仆之间,至此已经再无雄心壮志。叶郎君虽然对某寄予厚望,某如今却只是想着自在之身罢了。”苏粗腿叹了口气:“叶郎君只管放心,某既为沈公子赠与叶郎君,必忠心事主……”

    他正说话间,却见叶畅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叶畅将手中的身契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刷刷几下,便将之撕得粉碎。他似乎觉得意犹未尽,又将满手碎纸屑抛上半空。

    纷纷扬扬,似雪似絮,代表着苏粗腿人身自由的身契,就这样飘飘然落下,成为洛阳北市街道上的垃圾。

    苏粗腿瞬间怔住了。

    莫说他一身本领,就是一个普通壮年奴仆,总也值当个几贯,叶畅将身契撕毁,竟然神色毫不变化

    “如今,你是自在之身了。”叶畅平静地道。

    自在之身了

    梦寐以求的东西,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苏粗腿却觉得一片茫然,不知是该如释重负地欢笑,还是该感动得失声痛哭。

    他就是愣愣看着叶畅,好一会儿,才涩声开口:“叶郎君……这是当真?”

    “当真。”叶畅道:“若是你愿意,可以随我,我愿以友待汝,若是你别有志向,也可自便。”

    “自便……自便……自便……”苏粗腿连连念了三声“自便”。

    为人家奴之时,想要自便,绝无可能,即使沈溪算是个和气的主人,却也有诸多规矩,根本不可能给他自便的余地。

    想了一会儿,苏粗腿道:“某身无分文,如何自便?”

    叶畅笑着向贾猫儿示意,贾猫儿径直掏出一枚金铤,交到了苏粗腿手中:“这枚金铤,足够你在洛阳城的销金窟里打几个转儿了”

    接过金铤,苏粗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将之又还了回来:“某性命贱,值不当这许多钱……若有闲散的零钱,赐几文与某,某感激不尽。”

    贾猫儿脸色顿时一变。

    若收下钱,便如苏粗腿自己所说,那是买命钱,想必苏粗腿就不会离开了。可是他不要,岂不是意味着,这厮根本无心将一身本领货卖于叶畅?

    他看了叶畅一眼,叶畅也自觉装得过了头,不免心灰意冷,先前在历史上大大有名的南霁云拒绝他的招徕,那还情有可缘,可这个根本未曾在历史上留下什么名声的苏脱儿,如今也对他伸出的手不屑一顾。

    看来自己有必要去修修脸,好让自己更容光焕发一些了。

    心中虽然觉得无趣和惋惜,但是叶畅还是点了点头,于是贾猫儿收回金铤,从怀中掏出了半吊钱。

    这一次,苏粗腿接过了这半吊钱,拱了拱手:“山高水长,终有回报之日。”

    说完之后,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交还给叶畅的伴当,竟然就这样,一步三摇,走入人群之中,与北市往来熙攘的路人混在一处,没有多久,便不见了。

    “好生晦气”见这厮真的义无反顾离开,善直忍不住说了一声。

    和尚心直,藏不住话,他见叶畅待人和气,又时有善念,因此自觉追随了一个大德,在他内心中,对叶畅实际上是甚为敬重的,否则也不会相识之后就一直追随。

    自己珍视的却被人视为粪土,自然是要让和尚不高兴的。

    倒是叶畅,转眼就将失落抛开了:能招徕过来固然好,招徕不来也无妨,反正是意外之喜么。

    “回头,继续去收拾那些刺客。”他对众人道:“渤海国,咱们一时半会是鞭长莫及,但那些下手的刺客,却就在咱们面前。”

    话音还未落,他便看到了杨慎名的仪仗,就从北市的入口处经过。他顿时止步,可想而知,杨慎名是来寻他的,若被寻着了,一些事情就不好做了。

    官员们总是说什么顾全大局,叶畅此刻,却想将大局先放一放,他要做的是率性而为。

    杨慎名大约是急于寻着他,数十人的仪仗转眼就过去了。他们径直到了玉鸡坊,敲开大门一问,叶畅又离开,去向不明,这让杨慎名大为恼火。

    “无怪乎韩朝宗等虽是重视叶十一的能力,却始终不将之拔举在重要位置之上,天子赐金令还时,也不曾真正发力相助——这个叶十一,当真是个颠三倒四的人物”

    他琢磨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叶畅会去哪儿,当下便遣人去打听。打听之人尚未回来,便有小吏来报:城北的灾民将刺客尽数打死了。

    这个变故,让杨慎名下巴都险些掉了下来。

    他急于寻找叶畅,加之那些刺客敢三番屡次在他的辖地行刺,也是打他的脸,因此,他没有让人将刺客放下来。

    不曾想,只是一个转脸功夫,刺客们就死光了……

    “尽数打死?一个活口都没有?”

    来报信的小吏苦笑道:“确实一个活口都没有,不但被打死,几乎个个无全尸。”

    “这……又是叶十一搞的?”杨慎名想着那些百姓原是被官兵看着,怎么能去打死刺客,但念头一转,他便意识到问题所在:“叶录事又跑去了?”

    “明公明见。”

    杨慎名可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明见,叶畅的那册应急方略问对里,他觉得这人应该是很有条理才对,可是为何实际办起事来,这厮如此不靠谱

    “他还在北门外?”得到那小吏的确认之后,杨慎名当机立断:“你即刻回去,告诉他,让他在北门外等着我

    他再度上马,这一次轻车简从,连仪仗都不带了,只是带着几个随从,快马加鞭,便从衙署赶往北城之外。

    当他赶到时,看到的却不是一团乱糟糟的景象,而是秩序井然。

    那些刺客的尸骸,也已经看不到了。而据说混乱中将刺客尽数杀死的灾民们,此时却排成长队,正带着笑,与那些官兵吏员们说着什么。

    “这个叶十一……”

    杨慎名百思不得其解,叶畅究竟是施展了什么法门,让局面变成现在这样。

    “怎么回事?”他拉着迎上来的吏员问道。

    那吏员回头望了一眼,叶畅正在和声和气地与灾民们谈话,并未注意这边。他满脸都是敬佩,小声禀报道:“叶郎君只是对百姓说了几句话,这些灾民便鼓噪起来,不顾官兵阻拦,上去将柱子上的刺客尽数打死。”

    说到这,他眼中的敬佩变成了恐惧。

    他很难理解,叶畅是如何用寥寥数语,便挑起了那些灾民的滔天怒火,成功将此前灾民们对他的恨意,转嫁到这些刺客身上。

    细问了几句,无非是这些刺客混入众人当中,意图谋刺权贵,好让所有灾民都受连累——杨慎名实在很难相信,这样几句空口白牙的谎言,也能让两千余百姓相信。

    “叶畅,你究竟是弄的什么把戏?”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直接将叶畅唤来询问:“方才你下令射伤逃离壕沟的百姓,我听闻百姓都是暗藏怨声,怎么转眼间,他们又对你信任有加了?”

    “灾民困顿于此久矣,虽是仰赖朝廷恩泽明公善政,苟延至今,可是心中都憋着怒意。此前畏于官兵,无处可发,如今我稍加撩拨,又许他们出气,哪有不躁动者?”

    此时并无心理学一说,否则的话,杨慎名便会知道,叶畅其实是利用了群体渲泻的心理。但他可以肯定,叶畅对于人心的把握,实在与这个年纪不相称。

    “叶十一……积年老狐耳。”忍不住,杨慎名将自己对叶畅的评价当面说了出来。

    叶畅把这个当成对自己的赞扬笑纳了。

    其实还有一点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背后是官府,而且一来就下令让灾民的伙食翻倍,故此灾民原先对他就有好感。他煽动灾民,亦不仅仅靠着自己,更是将自己的伴当派入灾民当中,佯作是查问灾民里是否还有刺客余党,实际上却制造谣言,只说这些刺客有可能是灾民乡间豪绅所派,目的便是让灾民们获罪,全部死绝于洛阳城外,这样就不虞他们回乡争讼了。

    这些灾民之所以流落洛阳不能返乡,原因就在于本地豪绅侵夺了他们的田地,他们对豪绅的恨意,可是远胜过下令射伤逃出壕沟灾民的叶畅。

    “此举尚有其余用意,也算是震慑一下这些百姓,知道我是敢下令杀人的。”叶畅见杨慎名在犹豫,猜出杨慎名只怕有些后悔,若是这位洛阳令因此事而撤去他的录事之职,那他这趟洛阳之行就亏大了。因此,叶畅又说道:“接下来安置灾民之事,须得令行禁止才成,经此一事,也省去不少麻烦。”

    杨慎名顿时打消了犹豫:正如叶畅所言,两千余人的安置,绝不会一帆风顺,特别是在背井离乡的情形下,要想不让这些灾民成为洛阳城的长期负担,一定的强硬手段是必需的。

    “刺客的身份,你已经明了?”

    “是,让灾民弄死他们,也省得一些麻烦。”

    “此言何解?”

    “既然刺客一个不剩尽皆消灭,就用不着为了一个已经没有多大用途的异邦王子,去与一个恭顺的郡国计较了。”叶畅冷笑了一声:“朝廷中的大人物们,想必都会如此想,若是某遇刺身亡,绝不会有人想着要替某复仇吧?”

    杨惟名默然,好一会儿道:“朝廷也是不想多方树敌。”

    “以忍让求和平,则和平不保,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永存。”叶畅抛出这样一句话。

    杨慎名是有亲身体会的,他祖父杨正道,曾被窦建德送给突厥人,直到李靖击败突厥,这才被放还中原。

    “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永存。”

    这一句话,让杨慎名呆了好一会儿,细细咂摩,便越觉有道理。

    “叶畅,你可有表字?”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问道。

    叶畅心中一凛。

    他一直没有表字,自己是懒得去取,而且相熟的人称他为叶十一,不熟的人称他为叶郎君,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上去。

    可现在杨慎名问此事,就别有意味在其中了。

    取字,除了自己的亲长可以外,再就是上司、长辈亦可赐字,或者挚交好友赠字——这都意味着一种极为亲近的关系。

    以贺知章当初赏识叶畅,都未提及要赐叶畅字,杨慎名此时提出,其赐字的意思表露无疑。叶畅原应该万分感激,然后下拜求字才是,但是叶畅却很清楚,眼前这位杨慎名的下场,并不怎么好。

    他兄长杨慎矜如今与李林甫结成了政治同盟,共同应对李适之、韦坚等人,当李适之等大敌扫除之后,李林甫反手便将他兄弟三人一网打尽。一般的麻烦叶畅不怕去惹,可是这种最高层的政治争斗,作为核心成员卷入其中,结果唯有一字。

    更何况,若是受了杨慎名的赐字,如何去面对韩朝宗?

    但若不受,杨慎名就在面前,并且已经开口提及,叶畅又该如何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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